山路狭窄,重重山峰如水墨勾出的连绵剪影,在暮春之中拖着一抹浓绿迤逦远去。
浓绿的剪影中有两个身影走进。
一大一小,一男一女。
正是江照夜和李东梨。
昨夜江照夜走出不远,便察觉到故人气息,于是当机立断调换方向,走向了另外一边,险之又险地与追上来的谢良玉错肩而过。
但这次躲了过去,等自己逃出的消息流传开,追杀者只会更多。
这一路注定不会太平。
虽然不能御剑,但是他能画加速符,速度也不慢,到了傍晚,两人已行出了百余里,隐隐看见前头一座城镇的轮廓,即将入夜了,夜路不好走,江照夜带着李东梨前去投宿。
镇子上只有一座半旧客栈,一见人来,小二殷勤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江照夜带着东梨上前:“住店,两间。”
小二很快拿好钥匙,引两人上楼。
房间在二楼的左边第一间和第二间,虽然有东梨的房间,但是她自觉要承担起照顾仙长的重任,不愿独自一人回房间去,便一路跟着江照夜进去。
江照夜个子高,比例也好,背直得像棵翠竹,穿着广袖的白袍,行走之时,活脱脱的衣架子。但是很瘦,加上常年不见阳光,皮肤冷白,身体似乎也很虚弱,一身的气质莫名叫人怜惜。
光今天东梨听见他咳嗽了好几次,看起来病得颇重,让人觉得怪可怜的,东梨心想,自己一定要多照顾他。
小二很快端了热水上来,江照夜上去用热水洗了手脸,看见旁边放着一面镜子,心头微动,拿起来看了下。
一看镜子,他顿时皱起了眉头。
脏。
死海里红莲业火焚烧不停,空中全是灰烬,一开始他还常用法术清洁自身,时间久了,修为被日夜炙烤的业火渐渐封印,清洁术也使不了了,只有拿着沉骨黑水浅浅擦一下。
多亏了他体内有邪骨,体质不同凡人,否则早被黑水腐蚀完了。
日复一日下去,衣服破了,头发也乱了,脸上刚洗过了不谈,没洗之前,恐怕也留着灰痕。想来也只有漆黑的夜里,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情况下,才会有人将他当做仙人。
他素来爱洁,看见这幅模样,嫌弃不已。
东梨十分伶俐,一见他神色,立刻道:“我去让店家备一些热水给您沐浴?”
江照夜道:“好。”
想了想,补充道:“再让他们准备这吃的送上来,然后帮我买一身衣服,厚一点,有大氅最好。”
他体质怕冷,没有修为在身的时候,盛夏六月也是手凉如冰,现在这身衣服面料是火棉织锦,自带热气,只是破成这样,只有换了。
而凡间的衣服,薄了必然是穿不住的。
没有修为,果真处处受限。
江照夜放下镜子,走到窗边,正想拉上窗户,免得吹风,窗边的一颗枇杷树叶子忽地哗哗作响。他微微一眯眼睛,这一刻,外面是没有风的。
他望过去,枇杷叶中,一个小邪祟藏匿其中。
邪祟趴在树干之上向他行礼,神态恭敬又热切,虽然发不出声音,但是态度热烈无比,似乎在说:“愿为尊长效犬马之劳,尊长有什么事情,尽管来吩咐我!”
江照夜摇头,音色柔和。
“我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你走吧。”
他说完便要关窗,小邪祟犹豫片刻,看了眼他的身上,忽然灵机一动,一溜烟跑出去。
不过一会儿,树叶又响了起来,窗户被人叩响,江照夜开窗一看,那个邪祟去而复返,手中举着一套冰蓝色狐毛披风,用尾巴卷着树干,身体探过来将衣服献给他。
江照夜:“……”
大概是他的衣服破得太厉害了。
他看了眼披风,似乎是火狐毛染色的,上面蓝色的毛领柔软细腻,一看就很舒服,火狐毛十分罕见,价值不菲,一定不是这个镇子上有的东西。
他道:“从哪里偷来的?”
邪祟将衣服收在肘弯里,开始手舞足蹈地解释。
江照夜看了片刻,大概懂了。
它说的是,他刚才跑出去,想为他找一件漂亮的好衣服,但是成衣店的都不好,它挨家挨户去翻,没想到却在一块石头上,看见这件披风,很漂亮,很华丽,他就连忙带来献给他。
江照夜:“……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邪祟大概以为他是在夸奖自己,腼腆一笑,又将衣服递上来。
江照夜还是摇头:“我不是瑶星天。”
你这样讨好我,并没有什么用。
但邪祟智商不高,认定了是他,便不作他想,又固执地将衣服献上来。
恰好房门推开,东梨回来,欢快道:“水好啦,这是衣服,仙长您去洗吧!”
趁她说话,江照夜分神之时,邪祟立刻将衣服塞上来,江照夜下意识接住,邪祟便立刻飘远,不愿再收衣服。江照夜只好收下,对邪祟道:“不许动我这里的人。”
邪祟大点其头,但是很快又飘上来抓住他的衣袖,指了指一旁的角落里。
角落里栖着一个黑影,一动也不动,影子本是黑夜最常见的东西,只是,映出黑影的地方,并没有对应的物件。
而且,这道黑影上,隐约有黑气向四周蔓延。
这是一个魔物。
这世道,还真是够乱。
邪祟排成排,魔物遍地走。
邪祟的意思是,他可以管住自己,但是管不住别的东西。
江照夜将窗户关上,对东梨道:“饭是给你叫的,你就在这里用晚饭,不要乱走,我没回来前,不管是谁来不要开门,知道么?”
东梨虽然不明所以,但很听话,乖乖点头道:“我等你回来!”
江照夜去到专门的浴室,片刻后,衣物抛在屏风上。
常年没接触阳光,他身上几乎病态的白,从前健康匀称的肌肉消失了不少,肩膀锁骨骨头凸出的明显。
幸好骨相十分优越,面部骨骼平整端正,就算脂肪不够,脸颊也没有任何的凹陷和崎岖起伏,只是越发清俊。
他散开头发,早已洗净的了脸,被热气一罩,也白得几近透明,像山巅的初雪。
像极了他以前的尊号,拂雪仙君。
不过这尊号只沿用了二十年,后来三个徒弟联手攻上神峰后,他的身份便彻底暴露,整个修界都为之震动——原来玉载雪上人人敬仰的拂雪仙君,就是二十年前叛出缘华,人人喊打的鬼道修士江照夜。
他住在神峰玉载雪之上,因为山巅常年积雪不化,雪花干净皎洁,所以得了“拂雪”之名,一是指他与雪为伴,二是指他品性高洁。
但被三个徒弟指控掠夺修为、豢养三千厉鬼后,品性高洁四个字彻底沦为笑柄。
夺人修为这种事耸人听闻,修界人人自危,对三个徒弟的行动鼎力支持。
随后便是,死海黄泉八十年。
一个二十年,一个八十年,百年光阴,弹指一挥间。
如今虽然出来了,但境遇却截然不同,修为损失,神峰不再……
想到这里,他微微咳嗽一声。
没有修为压制,寒毒也发作得愈发勤了。
他经过此事,越发觉得世事难料。
而死海黄泉那八十年,他枯坐其中,日夜思考,只觉得此生若不能出去,第一后悔之事,便是当初没抽出空来,好好追查失踪父母的下落。
未报的仇,了结的怨了,因他一时心软,也都放任没有处理。
第二后悔的事……是没再见那人一面。
天光城,缘华派。
就是不知道……那些人还在不在。
水温降得很快,他受不得凉,洗干净后,就该尽快离开。
但是,屏风隔开的另一边浴室里,忽然走进了一群结伴泡澡的人,大约四五个,一边泡澡一边交谈起来。
“天光城这个热闹啊,咱们是非看不可了!你想想,度厄大典,长生天交接,这场面,千年一遇的,我们碰到了是我们的造化,这要是错过了,大腿都要拍肿。”
“不错,反正我昨天把我那柄本命剑卖了凑路费,剑可以不要,大典不能不参加!”
旁人愕然道:“你疯啦?!本命剑没了,你就算去了也打不过别人,有什么用?!”
那人哂道:“你还真当自己能选得上啊?长生天啊那可是,仙界柱神,支撑整个修真界的正常运转,换句话说,他就是天,我们这样的泥腿子,可别想了。”
“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人家缘华派都说了,这次大典是心性,悟力,根骨,道心,战力的综合挑选,泥腿子怎么了?真要选大门派里的俊杰,至于弄这个大比吗?”
“老五,不是我说,你卖剑这事,做得确实太傻了,哪怕不打架,一路上妖魔横行,你也得自保吧?反正时间还长,你拿着剑,一路猎魔除祟,到了天光城,魔丹还能卖一笔,到时候回来的路费不就有了吗?”
卖剑的老五果真犹豫起来:“那……我明天去赎回来?”
“赎,当然要赎了,明天我陪你一起……”
一行人说起赎剑,话题便转远了。
江照夜自从出来,还是第一次碰到修士,如今外面的形势他一窍不通,见有机会,不由发问:“诸位,现在执牛耳的,还是宗真人掌管的缘华派?”
另一边的汉子见还有人在听,十分热情道:“兄弟,刚闭关出来?我告诉你,没变,一点儿没变,你闭关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缘华一家独大,其余大大小小的门派虽然是雨后春笋,一茬一茬的冒,但都没用,撼动不了缘华的霸主地位。”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都没用?感情除了缘华别的小宗门都没存在的意义了?”
“那人家问的是执牛耳的,也没问你后起之秀呀?”
两人就这个问题争论起来,总算有人还记得他,那个卖剑的老五对他道:“兄弟别管他们,我跟你说啊,现在要论实力第一,那还是缘华,没有别的。但要过个几十年,那还真不好说了。你知道这几年修界流传的一句什么诗吗?
‘神峰雪载骨如玉,白壁无瑕千金倚,兰因絮果在几时?说与暗河鬼手听’。
这几句诗,说的就是如今修界风头最劲的几个新兴门派,有这几个后起之秀,缘华派这个老大能当几时,还不一定呢!”
江照夜一听这诗就沉默了。
耳熟,分外的耳熟。
他道:“哪几个门派?愿听兄台详解。”
“不多啊,就四个,你记住了,以后碰着这四个门派的人绕着走。第一句,神峰雪载骨如玉,说的是谢良玉的雪影川,在神峰上头。第二句白璧无瑕千金倚,说的是白壁歌的千金倚剑阁,第三句是兰慎微的兰因岛……最后一句,暗河鬼手,这个你倒不必懂,鬼手的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想看都不一定能看见,真要看见了,再做什么都没用,就一个字,死。”
江照夜光听完前面三个,就不由闭上了眼睛。
很好,全是他的……好徒弟!
脏脏包师尊幻视流浪小白喵
看看谁先把小白喵捡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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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个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