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以归一甩袖,避开了城主想要搀扶的手,此时九衢尘不在,有些事只得他亲口吩咐,“后面的安排,你可有照我说得去做?”
“已经吩咐下去了,他们出门不多时怕是就会遇上了。”
悲以归点点头道,“你做的很好。”
一听悲以归说自己做的好,陆承平松口气的同时,还有些想要得寸进尺,“大人,我如此尽心办事,不知可有好处?”
“嗯?”悲以归斜睨他一眼,城主便立马噤声。
悲以归不想与他多说,原是要转头便走的,走没两步,忽又停下,“派人去城南,那里有个无名墓,里头有前朝遗物。”
他与那刚下山,不懂世事的三人不同,他太懂世道人心了,也知与小人相处需以利诱之。
“谢大人!”城主深深朝他拱手鞠躬,“小人定当为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悲以归可不要这样的鞠躬尽瘁,这只会使他倍感疲惫。他此刻便觉疲惫不已了。
穆璆见离无怙从主殿出来后,仍频频回头,便出声提醒,“师弟?”
听穆璆厉声,离无怙只得回头,可回头之时,却与手托药盘的宫人擦肩而过。
离无怙想起悲以归还有内伤,此刻见有人送药,便也想托城主药房为悲以归熬一份伤药。
他问为他们领路的宫人,“这位小兄,我刚看有人端药经过,想必这府中是有药房?”
“有的。”这位小兄不仅答了离无怙,且额外透露,“那药是公子每日的定量。”
“公子?是悲兄?”
“公子自出生便有心漏之症,需得每日定时喝药。”
听到这话,离无怙定住脚步,“你说他有心漏之症?”
定住的离无怙想起悲以归所说的那走地花有治百病的功效。
所以他才会出现在那里,若是能成功获得走地花,便有一线生机,若是不成就自甘成为走地花的口粮,了结此生。还有在菜市口,他也是想求得一副药引。
离无怙想起悲以归刚为自己求情的卑微神态,又想他先前马车上同自己所说,怕自己厌弃了他。原来他这般小心翼翼,是因寄人篱下的惶惶不安,更有被至亲之人遗弃的凄楚伤心,还有不知何时会猝然离世的担忧。如此他才会那般和自己说。
“我怕离兄厌弃了我。”
离无怙再也走不上前了,他抬头看着已与自己拉开一些距离的穆璆与白萍。
走在前面的穆璆未曾察觉,仍旧吩咐着白萍回绝城主的要求,“回头你定要回绝此事。”
“师兄,事情已经答应下来了,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了。”
“白萍!你明知自己现在......”
穆璆欲要拿白萍的心珠说事儿,可抬头瞧见坠在后面的离无怙,立时又闭了嘴,他扭头看向定在原地的离无怙,“无怙,你怎么一动不动的?”
离无怙并未回答穆璆,而是转头问起身旁领路的宫人,“劳烦问一下,悲兄他所居何处?”
“南边的.....”
离无怙打听到了悲以归的住处,转身便要走,“师兄,我还是想去瞧瞧悲兄。”
“不许去!”
穆璆仍旧疑心悲以归,“那城主不像什么好人,你那悲兄是他亲戚,谁知是不是一丘之貉。你不许去看他,你给我回来,呆在房里抄百遍静心咒!”
穆璆虽不愿离无怙知晓白萍现下状况,但更不愿离无怙去找悲以归。他这么做的目的,皆是出于自己大师兄的职责。
离无怙却是不听,他一想起悲以归和自己说不要厌弃自己的恳求神情,无论如何都有些放心不下他。
“师兄,你不是有话要避开我和师妹说嘛?”他此刻因急着去见悲以归,便将话说得直白了,“我去看悲兄,正好你二人可以说了。”
离无怙说罢转身要走,穆璆欲要去追,“无怙,你回来,你忘记师父所说的吗?修道之人应平静如水,无形无性无我!”
虽好人可取,恶人可饮,但绝不主动。
急急走远的离无怙却是一回头,同自己师兄的说,“师兄,那百遍的静心咒,我回头再抄!”
刚说完这一句,离无怙的人便跑的没影了。
穆璆呆立原地,只是看着离无怙离开的方向。
白萍此时上前问他,“既然他知晓我二人背着他商谈,你不和他解释?”
穆璆叹口气,“怎么解释?告诉他你的心珠变浊了?”
白萍自是不想再多一人知道此事的,只得和穆璆一样站在原地无奈目送离无怙离去,想起刚刚穆璆要离无怙抄百遍静心咒,就连白萍都觉得穆璆有些过于严厉了。
“你是不是对他太严厉了?”
对于白萍的提问,穆璆却是说了一句牛马不相及的话。
“你知道师父何时第一次夸我吗?”
那是离无怙还在孩童形态时的事,那日他二人打坐定心,离无怙却忽然开口问他,“师兄,我便一定要拯救苍生吗?”
穆璆没有回答,在他看来,离无怙拯救苍生已是定式。离无怙问他这话时,穆璆睁眼只说,“去,抄百遍的静心咒。”
他说这话时,师父进门刚巧听他二人的对话,捋着胡须一点头,要穆璆亲眼看着离无怙抄好那百遍的静心咒。
穆璆看着离无怙离去的方向说,“那便是师父第一次认同我的时候。”
师父第一次认同他的时候,是他最像师父的时候。
穆璆提出要离无怙抄写百遍的静心咒的时候,也让离无怙想起自己身上甩不掉的拯救苍生之责。
因这拯救苍生之责,离无怙也是一直规行矩步,小心翼翼,师父每次的敲打,他躬身称是,说自己谨记教诲,谨记肩上的拯救苍生之责。
可眼下离无怙只觉得自己该救的是悲以归。
离无怙放慢了脚步,耳边想起悲以归问自己的话。
离兄所愿何为?
长久的他不知道,他只知现下自己想要去见见悲兄。离无怙朝前大迈开了步子,不去想那事后要抄百遍的静心咒。
已是深夜,有宫人更换墙头灯芯。离无怙见了便上前寻问悲以归住处。宫人见是他,也已知晓今日府中来了三位世外高人,便为他领路,送他到悲以归暂住的别院。
踏进悲以归别院时,离无怙还奇怪,为何院里漆黑一片?分明这里的宫人连走道笼架上的灯都会更换,可唯独悲以归这院子里没有上灯。
他刚想叫住宫人询问,却又想起悲以归伏低做小的模样,想城主对他的态度,离无怙便先入为主的认为悲以归在这里不受待见了。虽然悲以归出声未起作用,但好歹是想相帮离无怙的,怎么说也是个人情。
离无怙想起自己在酒楼之上,夜幕降临之时,有摊贩收摊,其妻提灯来等,收拾完毕,二人携手回家,亦有母提灯唤儿归家。
有灯到底还是不同的,起码知晓家中有人在等。自己为悲兄上灯,悲兄是否暂得宽慰?
想及此,离无怙翻手弹指,廊下便亮了一盏灯。往日里,他鲜少做这种小事,不过顺手施法以求便利,可这小小法术倒是吓着了身旁宫人。直呼他果真世外高人,这一呼喊,又引得院墙外不少人探头来看。
离无怙这时方懂下山之时师父千叮咛万嘱咐的,万不可在凡间随意施法。
算了,还是亲手点灯吧。
打定主意,离无怙便要来了宫人手中所提灯笼,去其罩,取里烛,往院子深处去,一一将道边灯笼点亮。
烛芯对烛芯,光盈琉璃罩,一灯亮,处处亮。
离无怙头一次亲手做这事,顿觉有趣,只觉人心对人心或许也是如此,就像他与悲兄这般。
他又想起悲以归问自己的话,离兄所愿何为?
离无怙暂且不知自己所愿何为,现下只知凡事需亲历。
离无怙举着蜡烛又揭开了第二盏的灯罩,点上了灯,再放上灯罩,心中略微豁然,因他将那空虚的灯罩看做了自己,他想亲历之后,总归有一天,自己内里也有光充盈,不再空虚。
悲以归回到别院之时,见自己院子里上满了灯,顿时怒从中来,“我不是说过了,我的院子不必上灯!”
“悲兄?”
一听离无怙声音,悲以归急忙收敛面上愠怒之色,代以和善笑容,转身道,“离兄,你怎地......”
话未说完人便愣住,因他瞧见离无怙手中正举着半截蜡烛,不问便知,这一庭院的光是他所为。
悲以归没了笑,只是看着举着半截蜡烛站在满院烛光之中的离无怙,眉头一跳,忘记伪装,沉声问他,“为何要点灯?”
离无怙有些不好意思的冲他一笑,“方才城主面前,你开口为我们师兄妹们求了城主。”
“可我的话未起作用。”
“但到底是在帮我们。后你被城主留下,我担心你因我们受斥责,有些放心不下便到你住处寻你。见你院中未上灯,我想着要为你做些什么,就只有为你上灯,等你归来。”
“那可真是劳你辛苦了。”
离无怙冲他一笑,“不辛苦。虽是头一次做此事,但也从中有所感悟。”
悲以归看他面上坦荡,扭脸再看满院灯光照亮前朝宫墙,正是照影思旧事,有足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