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婶半蹲身子洗涮油木地板,倒不是怨言杂物繁重,而是忧心小夫人嫌她伺候不好。
挨过鞭子,张婶才更加明白,纵是妾室身份,这小夫人在府尊大人眼里,依旧是个宝贝疙瘩。
“辛苦张婶,歇会子去罢。”
阮舒窈细细清洗玉手,心下冷笑,李修臣巴不得世上再无人知晓她的存在,如何肯多遣婢子服侍。如今自己是妾室身份,张婶开口闭口唤自己小夫人,倒是显得比从前还要尊敬些,左右不过是个称呼,本不在意也就随她了。
“嗳,我不累,这会儿把窗擦了,屋里算是都洗过一遍,晚些小夫人去榻上躺会儿,大人特意交代,近来夫人身子不好,定要多注意歇息。”
张婶不尴不尬的笑着,接过阮舒窈净肤的清水,仿是还残留一丝余香,忍不住稀罕,又琢磨两句:“小夫人千万放宽心,大人虽降你为妾,却也有他的苦衷,你亦知,他身世不显,自幼寒窗苦读,那是有大志向的人。如今官场,没个提携的,如何加官进位?难得的,是大人对你的情谊。仗着这一点,你切要拎清楚,不是使性子的时候,紧着将养好自己,抢占先机为大人诞下长子,这才能给男人栓牢了,即便往后,大人再多几房妾室,管是会顾念你的。”
“我有些乏了,你下去罢。”
从清起,张婶的嘴比手还要忙,阮舒窈早是耳朵生茧。
在张婶眼里,李修臣降她为妾,一是她性格木讷,空有好皮囊却不懂男人,不知如何与大人热络。二是她三年无所出,大人本就长她五六岁,已有二十三四,这个年纪正是繁衍子嗣的时候,另娶贤妻再正常不过。
张婶伺候她不过浅短半载,对她从前的事略有耳闻,知她是童养媳出身,前夫风华正茂也是个鼎好的人,可惜早早便夭了。她孝心极盛,养育她的婆婆逝世后伤心欲绝,时值大人刚刚上任,无暇周全照料她,这才寻了张婶寸步不离管看。
思前想后,张婶还是决意容她自个儿静静,她本该是堂堂知县夫人,偏偏被藏掖于城郊留苑,大人宁肯冒着更深露重,不辞辛劳往返,也从未主动说过接她到府衙同住,若非是大人去的勤,常常闹到夜半,还未歇了动静,难免不叫人怀疑,他们的夫妻关系。
她性子冷淡,偏偏大人血气盛热衷那事,好几次折腾不休被她藏的剪刀划了血口,此后一应利器不许在留苑出现。若说大人轻薄她,每回行完事,大人精气不佳,上马都要蓄力,她倒是面色桃润,较初次见她病体离支的模样,要好许多。
如今她悄无声息被休,降为妾室不过是给她留条活路,自古妻是妻,妾是妾,中间隔的远着呢,即便再穷苦的人家,也没个想做妾的,她也算是天可怜见。
揣度良久,张婶才轻手轻脚离去,小筑归于寂静。
阮舒窈懒身靠在逍遥椅上,玉臂慵垂,微风拂过缕缕清香,勾勒出诱人身形。
少顷,呼吸渐渐匀称,朦胧睡去。
芭蕉蘸雨滴滴落在窗台,阮舒窈流连梦里贪欢,斜欹玉枕,潺潺水珠划过修长柔指,好似雨润桃花,秋波微阖,一抬眸门窗大开,雨丝若柳絮飘进屋内,衣裳尽湿,悱恻缠绵,正是无力,耳畔传来张婶惊呼。
“不好了,小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
竹林古道笼罩着朦胧细雨,丝丝条条。
李修臣身躯粟粟,一双眼警惕地搜索着什么。随在马车旁的衙役整齐套着蓑衣,屏息凝神。
数道青影从雨幕显现,手持弯刀,来势凶猛。
这场面李修臣只在书上见过,匪徒们身手无比矫健,刀光剑影间鲜血飞溅。
马车被劈的稀烂,不消片刻,雨水已浸透衣裳。
山间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李修臣双脚哆嗦只管往前跑,紧张急促的呼吸声盖过周遭嘈杂。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惊慌奔命,不过是‘匪徒’们蓄意戏耍。
骤然一柄寒剑出现在面前,凌厉晃眼,李修臣恐惧的望向前方,依稀窥出颀长轮廓,那人杀气腾腾,光是站在那里亦能让人浑身胆寒。
剑气划过,李修臣身后举刀的壮汉应声倒地。
*
油纸伞收拢,张婶立在门口抖了抖水汽,直直往飘雨的窗户行去,迎着缕缕润意,利索的阖了起来。
阮舒窈先前睡的沉,听了张婶一阵咋呼,心下莫名不安,贝齿微启:“山匪如何了?”
“说是都跑了。”张婶催她换上干净衣裳,嘴里啧啧唏嘘没个停,看她歇在屋里还能被雨水打湿,这性子着实木讷,眼神像是怪自家小孩玩了泥巴。
阮舒窈对这番打量早已习悉,只是李修臣遇匪之事,不免叫人臆度。
“小夫人倒不必过于忧心,好在大人被路过的贵公子救了。只是,回程路上那公子的坐骑忽然癫狂,摔了大人的腿,说是流了好些血,也不知轻重,医者都侯在院里,小夫人紧着梳洗一番,稍后送些补汤过去?”
半响,张婶不见回应,估量她是不敢,轻言细语煽度。
“大人虽不许你随意走动,可眼下情况特殊,您是大人枕边的,此刻关怀,大人必会顾念你知冷暖,日后管是会对你更加疼惜些。”
此时院中人流繁杂,阮舒窈心想,若是自己去了,李修臣的脸色定然平添几许精彩,也只这一丝兴致,旁的空余倦怠,柔声提点道:“前院是哪些人在?”
张婶只当阮舒窈年纪浅,又是乡下来的自然脸皮薄怯生,努力回忆着一些道听途说的话,缓缓韵过味来,恍然道:“还是通禀过大人再去,更为妥帖,这会子院里都是男客,避讳些总该是没错的,何况,救了李大人的贵公子也在,贸然相见怕是唐突。”
“什么样的贵公子?”阮舒窈赤足踏在木板上,神色清冷不似无知萌动。
“说是帝都来的世族公子,好像姓燕,那气度,莫说是咱们县城,就是整个天厥也再寻不出个比肩的。”张婶自恃活了大半辈子也未见过如此人物。
屋外雨声稀疏,阮舒窈望向门口立的油纸伞,一圈圈水纹蜿蜒流淌,淌的人心头发痒,轻声道:“想来大人伤重,我是该去看看。”
阮舒窈所居小筑分上下两层,二楼只一间套屋,据说以前也是宠妾住的,满室旖旎好不精巧,颇有几分金屋藏娇的韵味。
一楼设几间敞屋,本是放些闲散物件,如今空置着,张婶歇在回廊西厢方便行动。
细雨轻袭,伞面溅起潺沄涟漪,伞下美人娇若芙蕖,纤腰婀娜,裙摆微漾,袅亭行处余有清香,让人移不开目光。
门口小厮拦了去路,神情颇为局促:“大人方才吩咐,谁也不见。”
“劳您去通禀一声,我们小夫人实在忧心难安,今日若是见不着大人,夜里恐是又要梦魇。”张婶言辞恳切,看似句句向着她,实则句句讨好那位。
伺候了大半载,一贯知晓人事的张婶,又怎会看不出,那位大人心里憋着喜欢呢。
阮舒窈微微倾下伞面,挡去小半桃腮,余光量向张婶,心头莫名慌了一霎,顿觉有些后悔走这一遭。
小厮面露难色,音量极轻:“贵客刚走,大人伤的重,才止住痛,已浅浅歇下,您二位还是请回罢,待明日大人醒了,小的定会禀告。”
他实在摸不准,毕竟从未听大人提及过,府衙里的这位小夫人。
“回罢。”
阮舒窈转身望向院门方向,心紧紧绷着,好似在期待某个身影会突然出现在她视线。
贵客都走了,那燕公子自然也未多留,兴许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与阮舒窈相反,张婶一双眼滴溜溜的盯着檐下水珠串帘的房门,脚底沁入一丝凉意,心中暗暗叹气,这遭不但白来,连鞋袜也湿了。
卧室中,李修臣睡的并不安稳,第一次如此逼近死亡,依旧心有余悸。隐约听见门外哝哝唧唧,窝囊气正是无处发泄,沉音呵了句:“是谁?”
小厮急步凑到门口,低眉顺气道:“回大人,是旖香筑过来的,说是忧心大人伤重,定要进来看看。”
半响,屋内未有回音。小厮越发忐忑,真不该与那婆子掰扯,该直接撵人才是。
“让她进来罢。”李修臣强撑身子靠坐床榻,细心抚平衣衫处褶皱。
小厮神情凝固,咽了咽口水,瓮声支吾道:“回大人,她,她们已走了。”
“小的这就去寻她回来。”
“不必。”李修臣泄下一口气,瘫身虚倚着,正声问:“外面可是还在下雨?”
小厮细细观摩,好似在数水滴:“是小雨。”
李修臣张了张口,无奈的阖上双眼,心里莫名烦躁,一拳捶在腿上,霎时痛得龇牙咧嘴。
算着有些时日未与她亲近,早是心猿意马,偏偏遇匪意外伤腿,先前也平定过周边匪寇,普通衙役亦能应对,都不似今日所见的这般凶猛,倒像是与赵二贵提及的虎狼是一波贼人。
医者劝他还是要卧床静养,为了早日康健,他拄着拐杖一遍遍在院中练习踱步,脑海里不自主回味那缕清香,她一袭素净白裳,娇嫩欲滴,自己随意伸手碰碰便弄脏了。
李修臣莫名燥热,想她意志那般坚定,许是碍得住的。
可她蜷缩在地上,香汗淋漓的模样着实惹人怜,不是怜惜她,是想狠狠的怜爱她。春蛊闹腾时,她也只是藏了剪子划破大.腿,李修臣哪里能忍,她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服软说出半个求字。
求他帮帮她啊!
夺取剪刀时两人都被划伤,李修臣惩罚了她好久,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在掌控她,还是被她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