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过沈载舟的尸骨,向城楼方向行去,身影踉跄好似是被世界遗弃的孤魂,这条路对他而言,比一辈子还要漫长,脑海回荡生平。
潘觎生来便是乞儿,少时蒙难被一侠女所救,恩记在心。
寰河水患,潘觎随流民入帝都云州城,城中第一世族沈府施粥,彼时还是少将军的沈载舟亲临。
与沈载舟衔衣而立之人,令他一时顿促。
再见侠女,心中情愫激荡,窘迫难安,他虽衣衫褴褛,肮脏不堪,侠女还是认出了他,灾年可贵的馒头多给了他几个。
沈载舟唤她小师妹,是有急事促她离去,她飞身上马,花蔓抖擞,质傲清霜,居高临下的望着潘觎,浅浅道了句,‘可去云州城寺辅街寻我。’
年少钦羡爱慕,性格腼腆的潘觎四处打探寺辅街。
寺辅街是何地,你也配寻?
那是王公世族住的地方,承袭几百年荣宠不衰。
遍地权贵,凭你痴狂,去寺辅街却是污了宝地。
面对无端嘲弄,他早已习悉,心中倔强的认为,纵使当时不能与她相配,他亦愿以蝼蚁之躯云霓相望。
直到那日天下大赦。
寺辅街丞相府嫡女,赐宝册嫁君王。
他再次见到了她。
仪仗宏伟,彩旌猎猎。她端坐金銮帝驾,高呼的人群中,远远一眼。
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正使、副使、特使,随员礼节,首尾不相见。
王丞相言,‘蒙制访,臣不敢辞。’何等殊荣喜悦。
帝后大婚,赐福苍生。那种恢弘场面,震撼余生,他所历经无法幻想。
皇宫是什么地方?
他进去后才知,是阉割之地,那些时日,他只有一片小窗,风吹不进来,整日敞着丑陋溃烂的身躯躺卧草席,他愈合的不好,挨了一刀又一刀,像是漫长的凌迟,眼里光芒消耗殆尽。
他也会听见屋外传来过怜悯之声:“哎呦,我的小狸奴啊!叫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踩着了。”
人性何时扭曲的,无从言明。
世人皆道,文景帝燕铎,高峻绝伦,文彩殊渥,登基十年宠信宦臣潘觎。沉迷江湖术士诳迷惑众之言,欲要得道修仙。宫中事务任潘觎只手遮天。
文景帝为何宠信宦臣潘觎,不过是潘觎处处留有真心,他励精图治,为君王排忧解难,比起朝堂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大臣们,潘觎只说:“请圣上宽心,此事不难办。”
且每一样事,他都办的漂亮,他像是文景帝肚子里的蛔虫,朝堂后宫,纵览全局。就连服侍皇后汤药,他也是十年如一日,亲自熬送,彻夜守着,忠心耿耿护着。
文景帝与王皇后伉俪情深,宫中亦无任何妃嫔美人,成婚多年帝后未育,朝中众说纷纭。
潘觎首开先河,提议北国皇嗣之事,不再向天下公布,‘尔等无权知晓,更无权过问。’
为此朝上争吵了数月不休,还是巫师大祭司站出至关重要的一步,建立储君堂,由太傅,丞相,大祭司,大司马等股肱重臣组织,皇嗣之事公布于储君堂,绝天下之口。
闹得最凶的太傅同意后,皇储令就此颁布。所以北国皇储,几乎同等于天下秘辛,所知者甚微。
***
落日西沉,天色混沌。
阴暗的地牢里笼罩无尽压抑,因受过鞭刑,李修臣身上衣物破败,血迹残留,衬得煞白的面容愈发疲惫沮丧。疼痛感如火焚般燎绕着他的肌骨。
他咬紧牙槽,信念未灭。
刘长庸整理完案宗,再次提审过李修臣,亢重罪行,谁会信区区知县能有如此之大的能耐,若说贪污受贿,以权谋私,官匪勾结,乱用私刑是李修臣犯下,那买官鬻爵,侵占公田,私吞劳役李修臣没权力。
他想查,查个水落石出。
前脚刚走,吕闲立急赶来。
好话歹话言尽,又怕李修臣死了,什么也没说,又怕李修臣没死,什么都说了。
只得在心理上暗示他,阴阴试探:“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们也都记着,那些亢长罪责,满门抄斩都抵不过。”
李修臣被束在铁链上,耷垂着眸子,瘦长的手指动了动,声音浑浊:“吕公公,有何高见?”
见他终于肯搭腔,吕闲也不掖着,咽口干涩唾沫,声音尖细:“你是聪明人,自然该明白咱家在说什么,咱家只说这一次,知县僭权案,已上表廷尉,单你一人堵不住,你可适当吐出些来,也好分摊罪责。咱家,也只问这一次,紫铜春蛊,你给了谁?若是心里没数,咱家可说出几个,你自己斟酌,一是你的新婚夫人林千娇,今儿我亲瞧过她,是个不开窍的。第二个是你同乡,说是不久前突然染了疯病,人影子也不见,最好不是她。第三个,据林御史言,是你娇藏的美妾,才送给了燕公子,燕公子乃北国显贵,他身上有文牒玉印,咱家不便正面与他言谈此事,今日递帖拜见,也被他拂了,就等你一句话,究竟在谁身上?”
李修臣思虑良久,他岂会不明白,这中间能有什么好事等着,耳侧轮廓鼓起,低音道:“我与冯氏,相识多年,她如今毁了脸,也不能为你们所用,放过她吧。”
竟然是冯氏,吕闲虽未尽信,但冯氏的嫌疑确实最大,否则,林千娇为何妒忌她至此,不惜罔顾律法,加害于她。如果真如林御史所言,是那美妾,那李修臣没道理拿她送人。多半是这林御史,另有心思,故意误导自己。嗤咄几句,急促促离了地牢。
当务之急,是先寻到冯氏再做定夺……
*
从永邑最大的酒肆俯瞰长街,厚石板铺开一道蜿蜒曲径,青砖黛瓦,炊烟袅袅,招幌斜悬,随风棱展。街上行人稀疏,偶尔传来几嘶车马回响。
酒肆中只她与沈毅之,之前她从未踏足过酒肆,这半日消遣与她之前所思不同,。
沈毅之丰神俊朗,一袭革玄锦衣衬得无俦面容更加出众,侧身倚坐窗前茶榻,薄唇微微挑起:“天地之大,可有你想去的地方。”
在知晓自己真实身份之前,她都不曾想过此生能够离开邑州。天地有多大,她还真不知。收回远眺目光,拢了拢茶色广袖长裙,低垂羽睫:“你去哪里,我跟着你。”
纵然此人曾是她夫君,是她兄长,如今却是不同,心底隐隐触着一丝依附之意,好似需格外小心方能得来垂怜,即便自己真的是什么柱国将军之女,在他的皇子身份面前还是悬殊。那轻飘飘的话洄游难散,他只是问自己想去哪儿,何时说过再不与自己分开,自己又哪里有脸肖想再不与他分开,他不说分开,自己这身子也不能长久赖着,正要弥补几句,一道饶有兴致的眸光凌来。
“我也正有此意。”
阮舒窈面颊一热,心潮漾起丝缕涟漪。
“主上,刘长庸与吕闲来了。”门外随从声音恭敬。
沈毅之神色不动,寒眸微沉:“何事。”
“说是求见阮姑娘。”
阮舒窈侧过脸,望向门口,随从卫士拱手垂目,面似铁石。
她不认得刘长庸,更别提吕闲,何故求见自己?
心悸一晃,眸中闪过小鹿遇敌时的懵懂,看向沈毅之,细声问:“可是要传我过去问话?”
“不想见,撵了便是。”沈毅之留意过她的神情,单纯模样一眼便能看透。
“问吕闲,此行邑州,可想过活着回去?”低洌的嗓音穿墙而去,直直袭上楼外静侯的吕闲。
吕闲霍然一息诧异,脊背不由弓紧。脑海竟浮现九五之尊的威压气势,双腿不住哆嗦起来。
阮舒窈粉面含露,软下眉眼觎他,淡去一抹难以察觉的纷杂。
沈毅之眸色潋染出几分妖冶,眼前人捻捻腻腻,宛若翾风回雪,却又隐隐浮现出倾危之气。
随从卫士至楼外一字不落问了吕闲。
吕闲强撑体面,道了几句荒唐,声音却不敢太大。
刘长庸与吕闲本不同路,酒肆门口巧然碰上,正要再请随从单独为自己通禀,一袭马蹄愈急,衙役上报,永邑花廊桥下发生命案。
义庄外。
仵作面色灰白,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去现场勘察时,还是不免心惊,拱手对刘长庸回禀,‘死者为女子,面容可怖,衣物尽毁,赤条条泡在水里,甲缝残有泥土血肉,恐为辱弄至死,从鞋印掐痕分辨,属聚众行恶。’
***
时近日暮,昏鸦盘旋。
林府哀嚎不绝,主仆家奴尽数被亵围在大堂中央。
一股骚冲味飘散开来。
已然花容失色的林千娇,污嫌望向正躲在母亲裙边的林家嫡长子,神情憎恶。
林御史惊恐无状,面色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厉眸扫视四周,凄声道:“堂堂巡按御史府,岂容尔等肆意横行?”
“哈哈哈哈。”恶匪们放声嗤笑个不停。
领头恶匪皮肤粗糙黝黑,蓦地扬起五尺大刀,布满伤疤的面容凶狠可怖,嘴角扯开一抹狞笑,獠牙如兽,浑身贲张着暴戾之气,铁刃磨骨般的声音咆哮道:“呸,你这狗官,算个屁的巡按御史?你娘的巡了个鸟,若不是你监主自盗,欺上瞒下,小小永邑能捅出这么大个窟窿?老子们替你卖命,你倒还想起杀人灭口,满天下打听打听去,老子们哪里是好惹的了?狗官杂碎,是比咱们黑血子还要黑上十倍,恶上十倍。”
“呸……呸……”恶匪们一人朝他噿上一口,立在领头身侧的恶匪量上林千娇,淫.笑开腔:“老大,昨晚上没过瘾,一会儿让这狗官的宝贝女儿,再好好伺候伺候兄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