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杀伤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空气明显静默了几秒,唯一的动静可能便只有……那算卦人轻轻扇动玉扇的声响。
哪怕被剑抵着命脉,他那表情依旧云淡风轻,还有种看乐子的感觉,唇角浅浅有一弧度,一时竟不知是谁落下风。
旋即,扇面一抖,他单脚蹬地跃起,雅扇顺势环绕腕骨一圈,轻而易举地便脱了身。
算卦人无奈笑了笑:“她真是我的故人,你们怎么不信呢。何况我连方才那些都能算到,你们怎知我没有其他办法?”
周应淮默声收了剑,冷冷瞥了他一眼后目光看向了黄琼。
黄琼搅着手指,一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在经过一阵思想斗争后,还是妥协了。
走在路上,周应淮问她:“为什么。”
她想了想,言辞中肯道:“我觉得,你应该打不过他。”
“……”周应淮没吭声,默默抱紧了剑。
这一点他也很清楚,所以不能做出任何辩驳。
他抿了抿唇后开口:“只是因为这个么?”
周应淮攥紧了手中斑驳的剑,如果只是因为这个的话,那他可以变强。
变强,强到可以打败他,而不是让“弱”这个原罪成为痛点。
但黄琼自始至终在意的都不是这些,所以她继续说着:“不是,我觉得他是好人,他完全有能力找到那个姐姐,也可以选择把我们杀掉,但是他没有。”
周应淮身形一顿,“这样吗……”
他莫名松了口气,万幸他还能卑劣地去想,原来凡人弱者的妥协与自己无关。
他自诩作为修仙者,绝不是寄人篱下的那个。
他有比她立足的能力,有自我思想,平生最厌蠢人蠢物,他的一生绝对不会过多和凡人打交道。
在他眼中,黄琼只是个单纯痴傻的凡人。
从未放在眼中过。
所以这种人为他妥协,是踩在他的自尊心,一下一下地碾过。
黄琼根本没注意到他内心这些无病呻吟一般的自我主义博弈,脸上又挂起往常的笑,似乎刚刚的插曲无伤大雅。
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应淮,这个发带很趁你,待会回家我给你扎上好不好?”
周应淮慢慢阖上眼,眉头骤然拧紧,心不在焉地回了声“好”。
真的是这样吗?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黄琼,目光竟有些破碎、离析涣奔。
心里一直有个声音,悄无声息,又转瞬即逝。
那个蠢人蠢物,一直是他自己。
他浑浑噩噩地走着,连身前二人的谈话都没听进去,不知走了多久,眼前依旧是那个熟悉的村落、熟悉的峡谷、熟悉的村人面孔。
抬首看去,那算卦人一身红衣醒目,站在桃树下,满园的花都失了颜色,只有他灼灼其华。
周应淮攥紧拳头,牙关咬紧。
一定是他。
若不是他的出现,怎会有这些苦楚。
心中的怒意冲散理智,他早已看不见其他。随着一声极响的出鞘声,他全身化作一道剑气,又幻化成剑光,滑过一道长弧,直逼那抹红而去。
那人留意到了这一切,却只冲他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瞳眸贴近,他看见那瞳仁中映出了一个人——是狰狞的自己。
随着一道灵力乍然迸发,他还没来得及挥剑,便被甩飞了五米远,身形落在地上颠簸了几下,重重摔下。
“咳……”他的双目瞪圆,不死心地撑力起身。
而他的视线中,先是一抹水绿衣裙,一人莲步轻移,裙裾如水波般荡漾,步步生花。
他惊愕抬眸,入目是一张不久前见过的美人面。
美人面冲他款款一笑:“渡真,你在害怕。”
好熟悉的名讳,可他从未听过。
周应淮眼眶缓缓睁大,天地有一瞬寂寥。
他冷嗤一声,毫不在意道:“我不知你说的是谁。”
女子平静看着他,宛若看一个死物:“不通情,不达理,不怜苍生,你永远悟不了。”
他费力抬剑指向她,咬牙出声:“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凭你修为我看不破?!我是千百年来唯一现世的天罡玉骨,凭什么你一言……便能断我不悟?”
女人摇了摇头,随手折下一朵桃枝;“你在害怕,你不敢面对那个丫头,她分明是你的镜像反射。”
他拧眉,“我只是不喜她。”
女人笑了:“是呀,你怎会将她看入眼中呢,在你眼中,她多么渺小而卑微,你天资极高,日后定是大有作为的人。”
周应淮愣了,那一瞬间好像浑身失了力般,连剑都差点握不住。
“在你眼中,她很蠢,看不出你的排斥,看不出旁人的摒弃,是个夹缝求生还要哄骗自己以后会好而过活的傻子。”
“她的纯善你看做痴傻,她的天真你看做愚笨,但是真正愚笨痴傻的人……不是你自己吗?”
“渡真……打碎真我,渡其本心,这条路,你还要走百年。”
女人一步步走向他,伸手捏住刃身,轻飘飘地掸了一下,那把劣迹斑驳的剑便成了粉碎,零落一地锈铁。
周应淮整个人像是被定在了原地,眼神空洞苍凉,从内到外,这些话语将他打了个粉碎。
女人没有理他,转身朝着面色有些呆滞的黄琼走去,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声音轻的不像话:
“没吓到你吧?”
黄琼咬了下唇珠,随即摇摇头。
“姐姐,我没事的……应淮他,会明白的,我知道你是为他好。”
女人低着眉看她,细碎的日光洒在她微卷的睫毛上,似点点碎金。
“我知道他会明白。”
然,这边的嘈杂显然没影响到桃树下的算卦人,他只看了两眼热闹便走到了院子,一阵啧啧称奇的打量后便瞥到了于檐下静静伫立着的闻羡。
他颇有些自来熟地朝闻羡走去,“呀,这么巧呢,魔域这地方真小,两步一熟人。”
闻羡的神情从始至终都淡然无波,一副局外人坐壁上观的模样,听见来人的动静也只是稍稍将目光分了些许,而后便移开。
他惜字如金:“嗯。”
算卦人倒也不介意他这冷淡的态度,只浅浅一笑:“你也是来找我家君上的?”
“是。”
“找着了吗?”
“找到了。”
“……”
算卦人又看了他两眼,天还能这么聊的?简直比某人还没劲。
某人虽无趣,但好歹还能逗弄一番,惹急了后炸毛的样子令他心情极为舒适。
他挑了挑眉,有些好奇道:“那她现在去哪了?”
闻羡终于认真了些许:“你没进去,怎知她不在?”
他将手中的玉扇展开又合上,“你好像忘了什么,我是个算卦的。”
闻羡没再吭声,空气又静默了下来。
算卦人这下知道他输在哪了。
感情自家魔君……喜好榆木疙瘩这款。
他无奈地笑了笑,而后也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檐下。
等到院外的烂摊子彻底规整好,黄琼小心翼翼地拉着周应淮的衣角将他带到屋里,时不时去观察对方的脸色。
眸色死寂,面容木讷,好似被掠夺了生命力。
她将他带到桌子前,将屋内的铜镜摆上,而后用那抹新发带帮他束住黑发。
黄琼看着铜镜中周应淮那玉质般的面孔,有些出神。
其实她愿意捡他的原因还有一个。
长得好看。
面容清冷,乌发浓密,高鼻薄唇,加上眉间那一点红。
好似菩萨垂首,又似精怪撩拨。
其实她真的不在意周应淮待她如何,又是怎么想她的,哪怕真的得知真相,她的内心也没有太大波澜,好似意料之中。
她只希望有人陪着她一起生活,像爹娘那般,有个家一般的样子。
如果非要成亲才能这样,那她自然是想成亲的。
对于修士来说,凡人寿短,一生不过眨眼片刻。黄琼几次试探下去,周应淮都没有拒绝,所以她以为,至少他是愿意迁就自己这个小小愿望的。
只是她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那就不做夫妻,全当露水情缘罢。
“应淮。”她蓦然出声道。
镜中人缓缓抬起疲惫的眸,看着脆弱无比。
黄琼预感到这是刷好感度的绝佳时机,说不定这个贵人走前还能帮她多打点猎,但她几度张口,却仍不知该怎么去委婉开口。
她忽而想到先前遇上的那群地痞乞丐。
“应淮,你还记得那些乞丐吗?”
周应淮点了点头,伴随着动作,发带细密的缎面自她指尖滑过,有些发麻。
她对着镜中的少年笑了一下,缓缓开口:“在魔域呆了这么久,其实我能理解这些人的境遇,倒也不是可怜他们。”
“只是他们同样与我一般,是生来就不适合修仙的人。”
被嘲笑白眼,被世人躲嫌,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样四处逃窜,勉强活在夹缝里。
就像穷、丑、胖这些标签一样,弱也是原罪。
“我其实很向往九州,这阵子遇到的两个漂亮姐姐都是来自那里,还有刚刚的算卦摊主应许也是……那里的人都有慈悲心肠,是大善人。”
但是她生在魔域,生在一个不能存在“善”的地方。
在捡到周应淮后,她总觉得有人陪伴着真好,但有一瞬间,她其实觉得自己也很可怜。
就像那群乞丐一般,同样还是孤独、恐惧地活在这个世上。
他们都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