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霜刚退下没多久。
凉雪青就懒懒散散地从身后人的怀里起身,他动作顿了一下,莫名又感到一阵无来由的眩晕。
面前的红墙、金柱以及袅袅白雾都在一瞬间旋转扭曲,在视野变黑,彻底晕倒之前,他只来得及听到一句焦急的呼喊——
“陛下!”
然后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被坚实的臂膀紧紧搂住。
世界彻底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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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君突然毫无征兆地倒地,昏迷前他转头看了一眼宋钰心,眼里是自己也不曾预料到的愕然,然后便闭上眼睛,身躯软软向后倒下,被宋钰心仓促搂到怀里。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下意识做出的反应连宋钰心自己都愣了一瞬。
半晌,他还一直维持着微微躬身搂抱的动作,空气中很安静,只有墙角香炉里的白雾在袅袅升腾。
宋钰心怔怔抬头,身后由鎏金铜饰光滑平整的墙壁上倒映出他此时的影子,这影子十分明晰,就连他此时眼底还没淡去的惊惧和额角滑下的汗珠都纤毫毕现。
真奇怪,他心想,这样的场景仿佛已经在他的记忆中发生过无数次。
他好像曾经也眼睁睁看着这道身影在他面前倒下,他没有接住。
于是一切都无可挽回。
覆水难收。
痛心彻骨。
有如一道横亘胸腔恐怖惊人的伤疤狠狠嵌进身躯又直抵骨骼,即使后来他不幸身死只留下魂魄在人间,那道伤口留下的痛苦也久久不能消散,千年万年,历久弥新。
恐怕也正是因为那无数次糟糕记忆留在他身体里的反应,才致使他不假思索做出这怪异的动作。
狂乱的心跳终于平息下来,一瞬间猛涨的情绪也在轰然消散。
面上一片惨白的男子终于回过魂来,他看了看眼前的场景,脑海中有一瞬间无比迷茫。
记忆回笼,他后背不知为何出了一身的冷汗,看着怀中紧闭双眼的昏君,正预备传话叫外边候着的内监进来,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生生止住动作。
殿内很空旷,这里是凉雪青平日里接见大臣的常地,殿内装饰简洁,许多奏折和重要的文件都摆放于四周。
昏君并不喜被人围着、无时无刻伺候着,因而此时的殿内除了他以外就再无半个宫人。
昨日他收到宫外的密信,天元军久攻新良关不下,此关位于南北交界之处,两侧是狭窄陡峭的山,周边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但天元军若是能够占据这里,则进可攻,退可守,是足以扭转战局的一到关卡。
天元军之前已经试探着佯攻几回,皆不算顺利,但也决不是没有几回。
因而世叔为求速战速决,少折损些兵将,正预备披甲亲自上阵,攻克难关。
这计划不太理智,但是宋钰心不在,军中没人能劝住他的想法。
那边地势复杂,便是若是得到新良关的布防及周边地形图,那攻克难度必能大大降低,世叔也能安全许多。
若是昏君的书房内有的话,此时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宋钰心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他将怀中的人轻轻搁在榻上,接便在殿内翻找起来。
地图应该放在哪里呢。
翻找间他碰到一个熟悉的东西——是那套用细金修复过的茶壶,宋钰心手中的动作忍不住放慢,但是他还是尽量去忽视这点变化。
白雾升腾,熏香渐渐燃到了头,宋钰心终于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
他打开那丝帛制成的地图,匆促扫了一眼,便匆忙收入怀中,天色还早,他环顾四周,目光又不自觉地看向那套茶壶。
这段时日里,他向凉雪青讨要了不少东西,但却始终不曾提过这件。
他心中还是有很多顾虑。
他担心让他怀疑。
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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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段轻微的咳嗽声从他背后响起,这瞬间惊醒了看得入迷的宋钰心。
他猛然转身,榻上的身影还没醒来,只是身体下意识地发出一阵呛咳。
“陛下!”他焦急过去,将凉雪青上半身扶起,轻轻俯拍着他的后背,同时高声喊道,“快来人,陛下发作了,快去请国师过来!”
门口守着的小太监探头看了一眼,便转身迅疾地赶往天极宫。
张公公今日不在,不知被陛下派去哪里了,只有一个年轻的总管守在这边,见里边的贵人传唤,便领着一队的宫人鱼贯进入,或有人拉开厚重的帘子给室内通通风,或有人跪下来,接过宋钰心手中照顾陛下的活。
在这样妥帖地照料下,凉雪青慢慢睁开眼,宋钰心一直守在旁边,因而没有错过凉雪青睁眼看到他时,那一瞬间眼里迸发出的欣喜。
这份无遮无拦又炽热的喜爱让宋钰心猛地偏过头去,他疑心这是自己太过紧张产生的刹那错觉,果然等他再度抬眼去看的时候,凉雪青又恢复了平日那副空空荡荡,万物都不进眼的平淡模样。
他慢慢坐起身,面上无波无澜,没开口,只是摆手让身旁的宫人们都退下。
待殿内只剩二人的时候,他又平静看向宋钰心,“你怎么还留在这儿。”
我?宋钰心不晓得他这是抽了哪门子的风,这又是什么剧本,喜怒无常的昏君终于厌弃他这不能怀育龙嗣的男妃,厌弃了要将他打入冷宫了是吗?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轻笑一声,然后乖巧地在一旁坐下,柔声说,“陛下若是不想看到臣,那臣就先告退如何?”
说完他又安静地等候着,凉雪青偷偷拿眼瞥了他两眼,转回头来盯着地面,一时间拿不准这是怎么回事,因而并不做声只轻点下头。
然后身旁的男子便真的乖乖离开了身旁,大门在面前关闭。
凉雪青静静坐了一会,然后便猛地从榻上跳起,动作间不小心带倒了案上精致的摆件。
那件水润玉白的小玉瓶摇晃了两下,然后便从半空坠下,眼看就要面临摔成一地碎片的命运,但是万幸的是在落地前被一只瘦长苍白的手轻巧接住。
再看这空无二人的殿内,一贯懒懒散散能坐着决不站着的病弱小皇帝,此时正维持着一种及其夸张怪异的姿势。
他一只脚掂起,身体后仰夸张地向后下腰,一头长发垂散,一只手往下捞住了玉瓶。
玉瓶被那只纤瘦的手轻轻搁置原位,轻描淡写做下这一切的凉雪青此时却因脑海中的眩晕感而瘫倒在榻上。
看着四周华贵漂亮却陌生的场景,忍不住皱起眉来,这里到底是哪里,他一觉醒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想到这里,凉雪青忍不住揉揉额头。
突然出现在陌生的环境,重新见到的阔别许久的……朋友,以及突然变得十分虚弱的身体。
是了,凉雪青抬起胳膊看了看自己纤瘦又苍白的手掌,着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身体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一副脆弱不堪的样子。
这林林总总所有的一切都让此时还过分年轻的凉雪青感到头疼,他莫不是已经着了那妖人的算计,不幸身死后被困在了幻境之中?
这时,关闭的大门在被从外边打开,凉雪青歪过脑袋看向门口,门口没有很多人,只有一道灰扑扑的高大身影逆着光站立。
那身影慢慢走入他的视野之中,在看清他面容的一瞬间,凉雪青的脑子一下就炸掉了。
该死的,他怎么还活着啊!
这样想着,他突然感觉脑中一阵剧痛,眼一闭再度昏迷过去。
身体软软地砸到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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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又是怎么了。”
宋钰心殷殷守在床边,面容上满是担忧。
国师也静静地看着床榻间的身影,心中暗自思忖没回他的话。
怎么回事?方才他进来时突然感觉到的一瞬间恐怖的杀意,难道是小皇帝终于预备杀他了吗?
呵—
想到这他冷笑一声,怎么可能,这个胆小鬼他能杀得了谁。
国师不再探究那危险的直觉,他动作慢条斯理地将他带过来的东西都一一收起来,同时口中叮嘱,“陛下的状况并不是特别要紧,大概只是一时情绪冲击导致的昏迷,你日日陪在陛下身边,需得注意不要让他大过大喜大悲才是。”
一时情绪冲击,宋钰心慢慢皱起眉,想着方才的状态分明很平常,陛下会突然大喜大悲?
再聪明的脑瓜在这道难题面前一时也被为难住了,不过宋钰心不是爱纠结的性子。
看着那道高挑朴素的人影离开,宋钰心也跟着起身和他一道离开了寝殿。
他跟着身后跨出了大门,国师注意到他奇怪的动作,微微偏头看了一眼,心中有些疑惑,但他没有多说什么。
二人便沉默着,前后一块同行了一段路。
等到路过的宫人变得稀少,宋钰心突然冷不丁地开口,“国师今日为何未给陛下开具药方?”
“是药三分毒。”国师脚步不停,冷淡回应。“陛下这次的情况并不严重。”
宋钰心轻叹一声,“陛下这一天天的,总是不断发作,着实是令在下心中疼痛不已。”
“公子若是小心照料,陛下也未必不能少发作两会。”国师不轻不重地将他话挡了回去。
“国师说得轻巧,可在下对陛下生的到底是什么病都一无所知,又怎么能够无微不至地照顾呢?”
国师停下脚步,他微微侧过身,神情平静地看向宋钰心,“宋公子到底意图从我着打探些什么?”
宋钰心微微一笑,并不接话,“在下也只是尽尽臣子的本分,为了能多关切陛下。”
国师没说话,一寸午后的阳光从他身后高处的孔洞中照出,轻柔阳光一视同仁地洒在二人身上,照亮了宋钰心一半的面容,国师端方肃正的脸孔却笼罩在自身高大的阴影之中。
“关切陛下?”他薄唇轻启,语气里有些疑惑,又有些飘忽不定地讥讽之意。
宋钰心并不为这份嘲讽恼怒,仍旧微微带笑地问道,“我听闻早在前朝陛下在时,国师便已经是国师了,想不到如今十余年过去了,国师仍旧如此年轻。”
宋钰心心中感慨,这位在皇宫中呆了如此久,给先帝炼了那么久的丹,先帝薨了,他却被素有残暴之名的新皇赦免了罪行,仍旧能够当他高高在上的国师。
他必然对凉雪青有着许多的了解,二人之间又有着怎样的渊源,让昏君如此信赖袒护他。
就连这么严重的病症,都不曾请御医过来看过,而是一直由他在治疗。
凉雪青到底是怎样确信,这无人制衡的国师不会暗中做出手脚的呢。
这样想着,宋钰心又轻轻开口,“国师到底为什么会来到宫里做国师呢?”
国师也不接他的话,反而说了一些隐隐约约暗示着什么的话,“宋公子,不必如此试探在下,其实我也只是有一句话想要提醒公子”
“——还请以后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他说话声音放得又缓又轻,偏偏一字不落清晰地传达进宋钰心的耳朵里,后者被这句警告意外颇浓的话语怔住了,片刻功夫,国师已经越过他离开了。
顶上悬着几盏古朴的宫灯,昏暗的光线将他的影子照得浅淡。
等他再回过神时,已经只能看到一道灰色的身影渐行渐远。
不要后悔。
宋钰心阴着脸原地返回,手中的玉佩不自觉握紧了。
他在暗示什么?
他怎么可能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像那样的一个昏君,他怎么可能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他绝对不可能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