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不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穗流苏,抬眼时眼底泛起涟漪:“李兄这是在同我开玩笑?”
“春神仙怎会这般揣度?”呈听雪尾音拖得绵长,绛红发带随解绳动作垂落肩头。
青石台上霜色骤起,他踉跄跌入檀香怀抱时,掌心暗藏的牡丹木钗已斜插进对方鸦青发间。
“这钗与春神仙相配,便当成聘礼了吧,来日求娶,春神仙可莫忘了九朝山一逢。”呈听雪语气戏谑。
春不尽耳尖红得滴血,慌忙将人推开三寸。
道袍广袖卷起阵凉风,扬起银尘纷纷。
呈听雪倚着斑驳朱柱轻笑,睨向檐下扑棱的彩羽山鸡:“看来春神仙的晚膳要焦了。”
春不尽:“……”默默地走去灶台,端起蒸笼,正欲走,却被叫停。
呈听雪倚在墙上,咧着嘴,语气算不上温和,“可是相公学剑学痴了,连蒸笼也要吃?”
春不尽想了会儿,也笑将蒸笼放了下来,学着呈听雪的语气,接道:“没想到娘子如此关心我,真叫我感动不已……只叹这良辰美景、晚霞渐起,又恐那天定姻缘、枉负汝缱绻光阴。”
呈听雪道:“纵万千浮云梦又何妨,笑只待有心郎,叹当初花前月下风吹过,徒留满地断骨残霜。”
春不尽忙将指腹摩挲几下,才故作惋惜,“娘子这话说得未免太刻薄了些,真叫为夫伤心呐。”
说着,身子往前一凑,抓住了呈听雪的一只手,不费多大的力气便将人拖进了怀中,刚还拔剑相向的两人,此时却成了对神仙眷侣。
春不尽笑意不减,多了几分兴致,同呈听雪又演了起来,“想这九洲四海内,同君几人归,莫说天迟归暮雪,却笑凤雏捣云巅。”
呈听雪将人推了推,没推动不说,反让春不尽拥得更紧,险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仰头看去,却见遥遥九天上的一晃神仙影,终于明白过来春不尽这是在诓神,笑笑。
不出片刻,呈听雪便做出一副羞赧模样,捂住他的嘴,道:“不知羞的东西,活该被人甩两嘴巴。”
“这可不兴甩啊……娘子不怕把为夫甩傻了?何况……”春不尽戛然而止。
呈听雪扭头,问:“何况什么?”
春不尽洋洋自得,“何况有我这么个风流倜傥的神仙在这,娘子应该欣喜才是,我可不像九重天上的那群王八,动不动就要毁天灭地。”
呈听雪将人踩了一脚,退后几步,无语道:“春神仙说的对极,想来有一手遮天之能,那为何还会被遣下人间同我这凡夫俗子相伴?”
春不尽回答的直接,“受万民之供,若当神仙只是当神仙,岂不糟蹋‘神仙’二字?”
“若真是一心为民,春神仙又怎么会到这时才下来?”呈听雪讥道。
春不尽听罢笑笑,“原因有三;第一,四海八荒的神仙多了去不差我一个;第二,我虽飞升却并无供奉;第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若算时间我也不过只飞升了三日。”
“所以春神仙又为何下来呢?”呈听雪穷追不舍。
“一是被罚了;二是积阳德。”
“哦,当真如此?”呈听雪说着,从盘里拈了块盈白的鱼肉放到春不尽的碗里,唇角微弯,“相公觉得如何?”
春不尽吃了一口,叹道:“李兄人好,这鱼也自然是好的。”
呈听雪没回答,只撑起两胳膊,道:“夫君可真伤我心,竟连娘子也不叫了。”
春不尽知他在演,也不多说,只是夹了一口鱼肉递到呈听雪面前,“娘子怎说这话?你我郎情妾意,哪一个不说是对神仙眷侣?”
呈听雪眼珠眨了会,才回:“春神仙,你衣裳散了。”
春不尽眼一睁,见自己领口散开,没多大震惊,反将领口又扯开了些,懒洋洋道:“估计是衣带松了,李兄容我去换一身衣裳再说。”
呈听雪拿眼盯着春不尽一会儿,翻了一个白眼。
*
九重天下有山,名白露山,白露山上有神观,名明月观,观中有神塑,两手合十,眼眸低垂,狼藉的道观下,是一副悯人之姿。
呈听雪将袖一挥,掌听册落在地上,吐出个蛛网密布的白骨来。
春不尽有些惊诧,问道:“这是刚才那个鲶鱼精?”
呈听雪没动,只调侃道:“你应该知道接下来如何吧……相公?”
春不尽并未阻这称呼,只道:“我好像还真不知道如何,不过李兄,这是哪个神仙的道观,如此……破落?”
呈听雪垂眸,声音微不可察:“是个堕仙的道观,许是这庙不灵验了,没多少人会来。”
春不尽听不太清,只回道:“是要给这位神仙烧个香?”
呈听雪不说话了,将掌听册倒翻过来,背面金光显现,春不尽看了眼,是最寻常不过的“弗还衣”。
呈听雪道:“春神仙按着上面的做,将这鲶鱼放到阵眼就行了。”
春不尽道:“这么简单?”
呈听雪:“对,就这么简单。”
呈听雪边说边在春不尽手指上划了一刀,指尖顿时有止不住的血冒出,呈听雪拖起春不尽的一只手在地上画着。
待阵将成,却不知哪来罡风一阵,吹散了两人脚下的朱砂不说,春不尽还被自己的袍子绊到了阵眼上去。
弗还衣刹那间金光大绽,呈听雪暗道不好,下一刻,天旋地转,眼一黑,不知身在何方。
摸黑走了两步,呈听雪只能感慨春不尽的弗还衣是个半成品,侥幸留了一命。
想了想,又蹲下身来,唤道:“春神仙?”
没有回音,呈听雪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溶洞滴水声忽远忽近,呈听雪捻诀点燃枯草,幽蓝火光照见石壁上扭曲的仙人壁画。
洞内阴暗,不见半点光亮,却大致可看见前方的一被重重瘴气包裹的桥来。
呈听雪敛眉,刚起身,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李兄,是你吗?”
呈听雪没回头,“嗯”了一声便要往前走,可那声音却不停止。
“李兄,你在哪?”
呈听雪没有回答,径直走到桥旁,却见桥底下满是残骸骷髅,桥边竖着一巨石,石上写有“抚仙桥”三个大字。
桥下骨殖随阴风碰撞出磬音,他驻足抚过“抚仙桥”铭文,身后寒意陡然攀附脊梁。
呈听雪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跟来,趴在他身上,手指顺着脊背划过,那“人”在呈听雪身后,吐息裹着陈年腐香,他阴测测地说道:“李兄,你为何不回头呢?”
呈听雪忍了忍,没忍住,一手掐住了那“人”的脖颈,冷声道:“别让我说第二遍,走开。”
火星微闪,映的这“人”的脸模糊不清,却隐隐能见一对淡色无神的眼瞳,显然是个鬼瞎子。
鬼瞎子阴恻恻地笑一声,道:“呈道长可真是没有点人味儿,如此残暴也不怕死后没人烧纸给你。”
呈听雪没再理会,将这“鬼”松开,那“鬼”马上又笑道:“呈道长也觉得我是鬼?”
呈听雪环视那断桥一圈,确定了是幻象,才道:“你是人是鬼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们认识吗?”
那鬼道:“呈道长莫不是忘了,三百年前我们可是在天上碰过一回。”
呈听雪没多在意,他问:“这是哪?”
“明知故问,呈道长怎么好好的就装疯了?”那鬼漫不经心问道。
呈听雪点头,走上了抚仙桥,桥下哀声不绝如缕,走一步便叫几声,偏这抚仙桥长的不见尽头。
那鬼跟在身后,呵呵笑了两声,岂料下一刻,一柄流光溢彩、华贵非常的剑飞来,将呈听雪背后的鬼击退数尺。
呈听雪定睛一看,就瞧见穿着大红嫁衣的春不尽朝他奔来,头上布满金钗珠宝,呈听雪斜过眼去,不敢再看一眼。
手中握着的剑不知何时已打出三寸,削落了春不尽嫁衣半幅云肩。
春不尽不甚在意,慌张开口:“李兄你没事吧?”
呈听雪摆手,随后又调侃道:“春神仙这扮相,倒比九重天的霓裳仙子更胜一筹,莫不是下地府成婚去了?”
“刚刚不知为何中了瘴气醒来时就成这样了。”春不尽说的理直气壮,还给呈听雪抛了一个媚眼,呈听雪恶心地转过头。
溶洞深处传来编钟闷响,两人在飘摇火光中对视。
呈听雪“嗯”了声,道:“这地方是蜃海,你不要随意走动,先让我去勘察一番。”
说罢,呈听雪一指抚仙桥下翻涌的怨灵,袖中掌听册无风自动,竟将成百上千的哭嚎化作一滩浓水,收归掌听册。
收完,又用手指着不远处的鬼,道:“尤其是看好他,若真出不去就把这只鬼扔进炉子里炼化也算功德一件。”
春不尽还未应是,呈听雪已经没了影,再一转头,就见那眼珠泛白的鬼正朝他的方向看来。
春不尽被吓了一跳,倚在抚仙桥的一面白玉制成的栏杆上问:“你为何这么看着我?”
那鬼道:“我是个瞎子,看不见你,不过只是觉得你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罢了。”
“我们见过?”春不尽问。
那鬼笑道:“这不是就见了吗?容我猜猜,你姓春。”
春不尽摇头,随口道:“我姓王。”
那鬼不置可否,道:“我会算命,要不我跟你算算那天定姻缘?”
说着,将手指一捏,准确无误地说出了春不尽的四柱八字,咯咯笑道:“我算出来喽,你那根姻缘线被月老打了结绑在你自己的身上……你这辈子必定是孤独终老。”
后半句诅咒的话春不尽没放在心上,只顾着把玩手中的一枚玉佩,道:“可能是我喜欢上自己呢,毕竟我自认天下第一。”
那鬼道:“我倒是不这么觉得,毕竟你这人心眼小,脾气大,人品不行……”
春不尽:“你还是别说了。”
一摊掌心,又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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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不尽掉下阵后只觉浑身无力,且又被瘴气迷了神智,再一睁眼,便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的美景。
红烛高悬,春不尽耳边似有低语,转过头去,坐在喜床上的却并不是别人,而是穿着一身大红喜袍的呈听雪。
春不尽被吓了一跳,却又见一排排的“仙娥”鱼贯而入或笑着托举满盘珠宝翡翠、胭脂水粉,或低眉抻着各色绫罗绸缎。
春不尽被按着点了朱唇戴上钗环,想唤佩剑崭春,却如何也使不出灵力。
唇上一凉,春不尽抬眼便见“呈听雪”温声道:“既已拜了天地,便莫要辜负此番佳景,相公还是喝了这口合卺酒。”
春不尽笑着饮下一杯,起身,勾起了“呈听雪”的下巴,道:“娘子说的极是,正是新婚燕尔时,不若再靠的近些,我同娘子说一事?”
“呈听雪”身子往前一凑,春不尽抿抿嘴,抚了抚“呈听雪”的心口,道:“我想说……娘子一路走好,下了黄泉,去给阎王告个状,让我下辈子不成人样。”
说完,两指一合,直接贯穿了“呈听雪”的整个身子,春不尽手上血淋淋一片,神情冷漠。
琉璃屏风应声碎裂,露出后方斑驳的神女壁画。春不尽敛眸拭去剑锋朱砂,神情悲悯,但没再看脚边的尸体一眼,走到一幅水墨画旁。
画里边是一树开得旺盛的红梅,红梅底下是一翩翩青衫少年郎,持着一把琉璃剑在树下舞着,眉眼弯弯,似在低语。
而青衫少年身旁,则是个模糊面孔,拍着掌笑得欢。
画卷上有残诗半句:琉璃剑铸清秋骨,傲雪难赠一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