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雨面上一直沉着的表情崩出了裂口。他张嘴想斥责对方放肆,又想骂他荒唐。但这两句对少年根本无关痛痒。
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作为江家下一任家主,江时雨地位傲然,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谁敢在他面前胡说八道?即便真的对他有别样的心思的求爱之人,也只能卑微而虔诚的跪在他脚边,祈求他的垂怜。
像面前人这般大胆又不要命,毫不在意以下犯上的,他也才碰到过这一个。
见少年不管不顾地靠过来,
江时雨竟有些慌张。他心绪失衡,手指狠狠用力,手下肌肉紧实,透着薄薄的春衫,他摸到了少年有力的心跳,像小鼓咚咚发响,粘腻感从指缝透出。
“你太放肆了。”江时雨感受着自己胸口仿佛被影响到了,凌乱的心跳,他表情绷的很紧,恼怒的火焰在眼中盛放,甚至凝出杀意来。
少年却没有察觉到不妥,或者察觉到了,却不在乎。明知故问:“不可以吗?”
见江时雨满是抗拒,他终于退了一步,眼神徘徊在他唇上,不情不愿地:“好吧。”
江时雨心中松了口气,刚刚太过紧张连背后出了层薄汗都未察觉,此时风拂过,他打了个激灵,才后知后觉一把扯过旁边的大袖衫,套在身上。他也是自小被丫鬟侍从伺候穿衣沐浴之人,此时迎着少年的目光,竟莫名不自在。
屏风被他力道拽的发出吱呀声。
少年将背后长条形的包裹解了下来,递给他:“送你的礼物,我花了好几天才找到。”
守在外面的初六察觉到不对劲,再次敲门:“郎君?”
江时雨转头看了眼房门。
与方才不同,少年刚刚的行径让他心里有丝奇异的危机感,像是有什么事正在失控般,使他心头跳动。
——他这样危险的存在,还是抓起来掌握才安心。
只是江时雨念头刚转,少年忽然上前,将包裹塞进了他手里。
江时雨侧过脸,少年正低下头,亲上了他的唇。
发出了“啵”的一声暧昧轻响。
江时雨瞳孔骤缩,如僵硬的石雕呼吸都凝住。看着少年,神情罕见的懵然。
少年在他的注视里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艳红的唇瓣留下湿漉的痕迹。
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一趟,他笑嘻嘻地像只餍足的猫儿,与江时雨分享:“是杏花酒的味道。”
“......”
江时雨终于反应了过来:“......”
接着,屋内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
初六赶忙推门而入。
就看到郎君衣衫不整地站在屋内,屏风倒在地上,衣衫铺了一地,一片狼藉。
江时雨转头看他,目光几乎能将人冻僵:“出去。”
初六忙低头退了出去:“是。”
他出去后,过了段时间,房门再次打开,江时雨着装整齐的出来,面色恢复如常:“着人将里面收拾一番,再加强周遭防卫人手。若发现可疑之人,”语气透出绵绵细丝般的冰冷寒意,“就地格杀。”
再次回到宴会上。
有人眼利,一见他回来,立马端着酒杯上前敬酒。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江时雨疑惑道:“如今案件尚未审理,钱世叔又是如何断定此事一定是江州牧所为?”
他声音不大,但四周还在谈话的人都不约而同的静了下来,目光扫向他们。
钱学也愣了愣,他没想到江时雨会突然将此事搬到台面上来。心说是不是江州牧做的,大家谁心里不是门清。可面上却不敢这么说,他当江时雨是不满自己刚刚用词不够妥帖,赶忙笑着赔罪:“不是......”
江时雨却将杯盏放了下来,“喀哒”一声响动打断了钱学的话。
他道:“我在看到此案奏折时就曾疑惑。折子里将此案中被劫走的物品列单呈报。钱家也在其列。可我对照了钱家的税款名目,发现有些账目对不上。”
他慢声细语,一字一句:“比如账上被劫走青盐四十担,但钱家历来所缴的税目却无商盐这一项。”
“是呈报时错报了,还是历来缴税错漏了。”江时雨声音如泉玉淙琤,不疾不徐,听来叫人心旷神怡。“钱世叔可否为本官解惑?”
他话音落下,周遭已寂静异常,只有不解情况的伶人还在弹唱乐曲。
而钱学已经汗如雨下,背上一片湿冷,直蔓延到心底。
他看着江时雨依旧似春风的眼眸,心头恐慌气短,有了极为不好的预感。他想辩解,但太过紧张,嗓子里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时雨轻轻叹了口气:“蒙骗君上是大罪,过天子耳目的文书不容有错。”他拱手作揖,彬彬有礼,“小子既担中书令一职,职责所在,冒犯钱世叔了。”
他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几个原本站在一旁的银甲侍卫上前,围在钱学左右。
钱学已经两股战战,目光骇然。见这些侍卫们围上来,再顾不上世家礼仪,大叫着“不”,言语混乱无措,第一反应是想要逃走。
但被侍卫们一把抓回,跟拎小鸡一般将他拖了下去。
江时雨看着这一幕,眉眼不惊不动,
鸡杀完了,他目光在场中众猴身上扫了圈。
沐浴在众多惊悚、震惊、惧怕的视线中,江时雨含笑致歉:“小子过失,扰了各位的雅兴。”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
众人哪敢说什么。便是开头赞其风光霁月的人,此刻也都纷纷垂眼不敢与他对视。
一场宴请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可风波像深海的暗流,汹涌百倍。
回去的路上,于三郎看到他爹一副失魂落魄的后怕模样,还一甩折扇,十分孝顺地恐吓道:“瞧见了吧,要不是我聪明绝顶力挽狂澜,今天这只鸡,可就轮不到他钱家了。”
“......”
他爹这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一时都顾不上这逆子的讽刺。再不敢把江怜春当小辈,不安地向他确认:“我们于家真的没事了?”
-
酒阑人散后,江时雨独自坐在小桌前,斟了一小杯酒,细细品赏。
直到初六抱着个眼熟的东西走过来,拉开上面裹着的布,露出底下的琴身:“郎君,这个要怎么处理?”
“......”
刹那,今日那一幕又浮现眼前。
甚至少年拂过他的寒凉凛冽似苦艾般的气息、还有撞在唇上的灼热赤诚的温度,都纤毫毕现。
江时雨闭了闭眼,将脑海中画面摒弃:“砸了。”
说完,他忽然看到了什么:“等等。”
抬手招过初六,将琴放在了小桌上。
江时雨细细端详了番,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居然是“幽独”琴!
此琴地位之高,曾有言称幽独之后再无乐音。
可自前朝末帝后,便流失民间,一直了无音讯。
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得见此琴。
江时雨忍不住伸手在琴上弹了弹。
琴弦的触感与他之前手上鲜血的触感不同,温热而滑腻。
他胸前的伤是因这琴?
江时雨皱起眉,将琴给初六:“......收起来吧。”顿了顿,“去查一查,幽独琴最近一次出现是在哪。”
-
少年回到一间破败的大院中。
黑暗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挡在他面前,质问:“你去哪儿了?”
少年像是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但分毫不在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谢妄!”那人语带怒气,“我们如今有任务在身,你却到处乱跑,整日不见踪影。难道不用交代一下吗?”
在他的逼视下,谢妄停住了脚步,转过脸看他。眼眸清透,似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看着他的目光却淡的看不到一丝人类的情绪。少年打量他,就像在打量一件死物。
那人被他看的不寒而栗。忽然想起谢妄的传闻——有人说他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冷血无情,杀人就像喝水一样平常。
这时,谢妄往他这里跨了一步。
那人吓了一大跳,色厉内荏:“你想做什么!”
少年看着他的软蛋模样,嗤笑了声,转头走了。
那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被少年这般捉弄羞辱,却不敢再上前叫嚣,原地站了会儿,愤恨地转头隐入黑暗。
谢妄在屋顶墙檐奔走,脚步无声如一道黑色影子。
他正翻过一家院墙时,忽然听到屋内传来两个少女的声音。
“那吴生今日是来约你去春枝灯会的吗?”
“哎呀,是呀。对了,你会去吗?”
“当然会了,春枝灯会一年一次,据说今年还有个什么最大的花灯,特别漂亮,我一定要去看看。”
“我也想去。唉,你不知道,李生也来约我了,我不知答应谁呢。”
“这有何难,你喜欢谁便应了谁呗,春枝灯会只能跟喜欢的人一起逛!”
“真的吗?我怎未听说。可,可我喜欢张生......”
“那你就与张生一起去啊。”
“但张生没有约我啊......”
“那你就去约他呀。”
“......”
谢妄坐在这家屋顶上托腮听了半晌女儿私话。
他也想约怜奴去逛灯会。但今日自己惹了怜奴不高兴,他定不会愿意的。
谢妄苦思了一会,忽然一拍手:若怜奴是不想去,他可以把他绑去啊。
想通这一难题,他心情大好,翻身而下,矫捷的身影在黑夜里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