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壮的树根悉悉索索攒动着,从地底缓缓托出一块人头大的顽石,那顽石内有一颗浅灰色的蛋静静躺着。
“拿去吧,若你能救火我儿,它的眼珠可以给你一只,只是百年内你须得将我儿送回,若是食言,我必将你寄青峰十万生灵吞入腹中。”重明平静地说着,目光恋恋不舍看向那被树根包裹着,被稀薄死气缠绕着的蛋。
话锋一转,它又冷笑道:“是谁想要我儿眼珠,若是腌臜鼠辈,待我儿回归,我定会杀他取眼。”
沈吟州扭头从阿元招招手,阿元忐忑地走过去向重明磕头拜首。
重明嫌弃鄙夷地看着地上那个满身乌黑的小少年:“就这么一个灵力低微浑身烧得焦黑的小崽子,也配安上我儿眼珠。”
闻言,阿元眼神暗淡,手指微微蜷缩,他自认自己也是配不上的,正欲开口却听见沈吟州抢在他前头说话。
“住嘴吧老鸟,你懂什么,我家药童不过是一时珠玉蒙尘罢了。”沈吟州冷冷道,他广袖一甩,那石蛋便被他收进囊中,“多谢。”
沈吟州抚上阿元的头浅笑道:“起来吧,扶着点你师兄,咱们又要去传送阵了。”
斋行闻言几欲再次吐出来。
“走了老鸟。”沈吟州朝他摆摆手,带着二人转身离去。
重明冷哼一声,正欲闭眸沉睡,忽而被一丝金光晃了眼睛。
他轻咦一声又抬眼看向那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两只瞳孔金光流转猛然合二为一,世间天理的规则尽在他眼,再看向那三人时,却见阿元周身散发淡淡金芒,似是鳞片闪烁,那光虽然微弱,但是确确实实存在着。
“有点意思,我儿眼珠给了他也不算委屈。”
重明似乎明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他笑了几声,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便从树上消失了,树根悉悉索索又重新钻回地底,重归一片平静。
沈吟州带着两人来到之前那传送阵前,阿元这才发现传送阵旁边竟有一座破损的天女石像,那天女双手抱着琵琶,一脚抬起,一脚踏地,整座石像因踏地这只脚缺了脚后跟而歪歪扭扭,神奇的是它竟然没有翻倒。
沈吟州从地下捡起几块石头垫到那缺了脚后跟的地方,天女自行摆正了身姿,传送阵的纹路从灰暗慢慢变得明亮有光泽。
“公子,这是为何?”斋行好奇问道。
“这阵法从前遇到些破损,来的时候正常,可是走的时候便费事了,需得先将天女像摆正才能使传送阵连接到地脉灵气,”说到此处沈吟州嘿嘿一笑,得意道,“一般人不知道这个方法,还以为这传送阵不能用,只有老鸟跟我才知道。”
阿元看着公子得意洋洋的样子,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这阵法怕不是公子给坏的吧。
三人再次回到寄青峰时,斋行是被弟子们用担架抬回听雨阁的,阿元如今也通了些许药理,便主动请缨去山里采止吐的草药。
沈吟州不紧不慢回到闭月轩将那颗石蛋放在桌上,与那盆兰花草摆在一处,他掏出一个烤火用的架子,手指一弹,一簇蓝火便在架子下燃烧起来,再一挥手,石蛋晃晃悠悠地飞到架子上,如此这般便烤了起来。
一炷香后,敲门声响起,沈吟州道:“进来。”
阿元将采药的竹筐放到门口,又掸了掸身上沾染的土灰,这才进屋走到沈吟州面前。
“峰主……”
“私下唤我公子便可。”沈吟州无奈,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就是不想与身边人有这些所谓的官话称呼,显得生分。
阿元心头一暖,他本想跟着斋行叫,但到底还是听了沈吟州的话:“公子,药草已给斋行师兄服下,他已经睡了。”
沈吟州点点头:“这几日你便守着这颗蛋,务必要保证它破壳第一眼看到的是你,如此取眼之时便不会遭它排斥。”
阿元看了看那颗烤蛋,犹豫了一会儿:“公子,我不想要它的眼珠了,我不想它同我一样有一只眼看不见。”
“我之前不告诉你咱们这趟去做什么,便是怕你这般心软,你放心,重明鸟有四颗眼珠,给你一颗碍不到它,更何况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无缘无故的,我让它生,它让你明,这便是因果。”
阿元道:“那它因何不能破壳?”
沈吟州伸出轻轻抚摸着那颗兰花草:“那是千年前的一场战争,死伤惨重,我师兄殁了,重明鸟一脉也只剩下那只老鸟与这颗蛋,本来它就要出生了,对方派奸细潜进来给它施了咒。”
“那……公子的蓝火可以救它?”
“我也是偶然才发现此意可行,便借来这蛋一试,若是能让它出生也算了了老鸟一个心愿,他千年前重伤不能从那树里出来,一千多年就守着这颗蛋活了。”
阿元出神的看着沈吟州低头拨弄蓝火的侧脸,那样清冷俊美的人,心却是又软又绵。
休沐日结束,阿元要去上学了,他依依不舍地告别峰内诸人,正跟着斋行下山,沈吟州从后面喊住二人。
“我忘记告诉阿元他的名字了。”沈吟州没有用灵力,全靠自己一双腿跑着追过来。
“公子,我……”阿元睁大眼睛抬头看着眼前晃动的白绫尾端,想说其实自己也没有太着急,不用跑着过来,也不用太把他说的话当回事。
毕竟从来没有人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所以他也从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
因为这样就不会期待,期待总是伴随着失望与伤心。
“龙举而景云往。”沈吟州拿出手里的白纸条煞有介事的念道。
阿元还不认识太多字,只是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呐,景云的意思呢就是浓厚又有光亮的云。”沈吟州俯下身让他看着字条,耐心的给阿元一个词一个词解释着。
看阿元没有反应,沈吟州摸了摸他的头:“如果你不喜欢这个我们就换一个。”
阿元急忙出声:“不,这个就很好。”
沈吟州想了一下,肚子里的墨水翻江倒海的开始组词遣句。
有了!沈吟州盯着脚下刚下完雨的泥巴路眼睛一亮,风花扇啪一声打开。
斋行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沈大诗人要开始了。
“莫问青山泥泞路,行人经岁始归来”沈吟州用扇面摩挲着下巴张口就来,“你就唤作归宁吧。”
沈吟州满意地摇了摇扇子,一脸得意,当真是绝世好句。
斋行有股不祥的预感,他问:“公子,栩公子曾说我的字是您取的,那我的字又作何解?”
沈吟州打着哈哈道:“吃斋念佛行天下,你便唤作斋行是也。”
斋行顿时青着脸,他就知道。
扇子啪地一下落在斋行头上,沈吟舟挑眉问道:“怎么,难道嫌公子给你取的字不好?”
阿元看着他们打闹,心头一暖,小声道,“归宁便很好。
斋行和沈霁一起扭头脱口而出,“当真?!”
这么草率吗?
斋行瞪大眼看着阿元,脸上一副你莫不是脑子坏了的表情。
沈吟州则是一把年纪终遇知己的感慨。
“是。”阿元低头看向脚下,耳尖微微泛红。
噫——斋行抱着剑默默退后了几步,尽量离他们远一点,免得影响智商。
隔了几日,缠绕着死气得蛋受永焱灼烤,死气已全然不见,蛋壳似是有了一丝裂纹。
沈吟州连忙让斋行将阿元从宗门内喊回来,
阿元见状欣喜万分,衣不解带地看顾着蛋,不敢怠慢分毫,从天黑盯到天明,终于从壳内传来笃笃地破壳声。
沈吟州急忙拉走一同围观的斋行,以确保那雏鸟出生第一眼看到的是阿元。
“啾啾……”
一个尖细的朱红色嘴角啄破了一块松动的壳露了出来,发出了来到这世界上的第一声微弱的啼声。
阿元按耐住自己内心的激动,轻轻冲它的嘴尖吹了几口气,那小嘴似是受到了鼓励,啄的更加起劲儿,蛋壳已掉落一小半,不到一会儿便冒出一颗灰扑扑毛茸茸的小头。
“公子!公子!它出来了出来了!”阿元兴奋的扭头冲门外喊着。
隔着一扇门,沈吟州话音传入房内:“小阿元噤声,莫要再将它吓回去。”
闻言阿元瞬间捂住自己的嘴大气不敢出。
满身湿润的雏鸟半睁着眼,虚弱地抬头看向在它眼前的人。
千里之外,单狐山参天巨木内发出一声古老沧桑鸣啼,被血脉之力引动的重明悲喜交加,这一族最后一个新的生命,历经了千年终于苏醒。
参天巨木内的黑暗空间,只有一束光从天边照进投射进来,一男子身穿紫衣满头白发,浴光盘坐于一块蒲团之上。
“沈吟舟,如今老夫倒是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他轻笑道,手中拿着一颗灵果种子唤了一声,“梧桐。”
一女子打着一把红伞身形婀娜从黑暗中走出,“主人唤我何事。”
“骄儿出世了。”
女子脸色剧变,她又惊又喜:“怎么可能,骄儿那种状态怎么可能还会出生人世。”
男子感叹道:“是寄青峰的峰主,用神火将死咒术烧毁了。”
“他竟有此等神火!”女子睁大眼睛惊愕道。
“去吧,梧桐,将这颗灵种送到寄青峰,这是我儿的口粮,顺便告知沈吟舟,我重明一族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梧桐郑重接过灵种:“梧桐这就去。”
她撑起红伞出了巨木,来到之前沈吟州三人走过的传送阵,将几块碎石垫进天女神像脚下,白光大盛,红衣进去便瞬间消失。
小雏鸟踉踉跄跄地从蛋壳里钻出来向黎沅扑腾过去,阿元怕它掉入永焱中忙用手接着,焦急叫道:“公子,现在该怎么办啊。”
沈吟州同斋行走进,他先是将那灼烤蛋壳的蓝焰收回自己体内,又伸出两只手指覆在那鸟的右眼上轻轻一抹,一团金色的光球自鸟的眼眶中缓缓飘出。
小灰鸟懵懵懂懂,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阿元手心里安静的倚头靠着。
“斋行,取下阿元的面具。”沈吟州沉声道。
斋行忙拿下贴在阿元右半脸上的面具,那空洞干瘪的眼眶突兀的出现,让人不忍看第二眼。
沈吟州以指尖灵气为引绳,缓缓将那光球引到那空无一物的眼眶中,金光进去的一刹那,原本干瘪的眼眶瞬间饱满,沈吟州手指迅速堵在黎沅的眼皮上大呵道:“封。”
阿元感受到自己的右眼眶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又麻又刺疼,半边脸都是暖洋洋的。
沈吟州取来一条白纱,他伏在桌上青丝斜斜从肩滑落,用笔细细描画了几个符文,然后缓缓缠到阿元的右眼处。
“听闻重明神鸟一族瞳术了得,施术后双眸四瞳合而为二可惑人心,可视天道,如今你得了它一只眼,想来也可以施展一些微弱瞳术,等到这小灰鸟化了人形,我便带你们再去一趟单狐山,仔细问问它父亲。”
沈吟州一边用梳子给他重新梳着头发,一边细细叮嘱着:“这段时间你就同它宿在一处,那眼睛感受着小灰的气息适应你的身体也会更快。”
无形中,沈吟州便给这刚诞生的神鸟起了一个朴实无华的名字,小灰。
阿元满心怜爱,他温柔抚摸着那只弱小的鸟:“可是公子,小灰这么小该吃什么长大呢。”
沈吟州梳头的手一顿,愣神暗忖,是啊,它吃什么呢,自己见到的重明老鸟都是化了形的,同人一样喝酒吃肉,可是这小小鸟该吃什么呢。
斋行刚要说话,却听见寄青峰弟子来报,封山阵外有个女子撑着一把红伞要面见峰主。
沈霁吟州喜道:“瞌睡就来送枕头,快请她进来。”
梧桐被请进闭月轩的第一眼便看见了阿元手中那只灰色小鸟,当即将伞收起放在一边,她眼泪汪汪的凝视着小灰,裙摆一提便对着它俯首大拜。
“梧桐见过少主。”梧桐眼眶微红,哽咽伏地。
阿元心里一慌,噌的一下站起来,身体僵直的捧着小灰满脸无错地扭头看向沈吟州。
沈吟州却笑着摇摇头,示意他别慌。
“梧桐姑娘,你先起来吧,你家少主刚刚破壳,如今神智未开,咱们还是先商量商量该给它吃什么吧。”
“我正是为此而来。”
梧桐起身,她将手心打开,一颗散发着翠色华光的圆珠。
“这便是重明一族幼时所食之物。”梧桐走到屋外将它放在沈霁窗前的那棵银杏树下,刹那间圆珠便自动沉到土里,她嘴里念念有词,手在上方一挡,竟有水自手心流淌而下浇灌在土上,一株绿芽破土而出,它以极快的速度向上生长,片刻便长成了一棵一人高的青葱叶嫩的小树,那树又渐渐粗壮,枝桠间开出朵朵白花,清香扑鼻。
只一盏茶的功夫,那小小的一株嫩芽便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
“重明一族幼时便是食这梭罗花蜜,饮天地之水长大的。”梧桐看着这棵树眼里满是怀念,“一千多年了,主人心灰意冷的守着那颗被诅咒的蛋,本以为这种子再无法重见天日,没想到今日却能长的这样好。”
她回头对着阿元说道:“劳烦小友将少主放在这树上。”
阿元走上前将小灰放在树上,小灰一蹦一跳的便跳到枝桠上,头埋进花朵里吃起了花蜜。
梧桐走到沈吟州面前躬礼一拜,情真意切道:“我家主人让我特来告知,虽取小儿一眼但亦无法偿还此恩,他欠您一个大人情。”
沈吟州微微一笑,扇子遮住半面道,“好,这人情我记下了。”
小灰饱食了花蜜,欢快啼了几声,又跳回了阿元的肩膀,阿元眉眼弯弯,左眼亮晶晶的看向沈霁,欣喜的叫唤着:“小灰它吃饱了又来找我了,公子,公子……”
沈吟州抬眼看去,微风四起,梭罗树的花香飘散在院内,白色花瓣零落随风舞起,在空中飘飘然然,阿元兴高采烈的在树下跳起来,他在喊着公子,神清俊秀的公子面覆白绫颔首笑看他。
那日,正是**时节,东风满树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