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阿欢&李长明
整个无欢镇的人都说阿欢是个傻子,问她什么都答不上来,话都说不明白,就只会笑,天生就是无根,老于家真真是倒了血霉了,摊上这样一个傻妞。可是李长明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阿欢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只是学得比别人慢了一点,阿欢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心地最为纯善的女孩。
我唤长明,可我一天光亮都未曾见过,我不知道太阳和月亮长什么样,不知道花草树木的颜色,无法勾勒除黑色以外的其他颜色,我只从声音中分辨出他人身份。
无法视物不仅是我的遗憾,也是爹娘难言的伤痛。
我曾问过娘亲,为什么我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她答不上来,每每都是沉默,然后暗自落泪,后来我便不问了。
尽管我很好奇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曾因为无法看见,遭人欺辱,可每次我一流露出对光明的渴望,总能感受到爹娘的悲伤,他们也如同我渴望光明一般渴望着我能重见光明。
十岁时,父亲为了给我治眼睛,上山捉妖兽去了,去时父亲还很高兴地和我说,等他下山回来,我的眼睛就会好了。
母亲也很高兴,我头一回听到她笑得那样开心,她告诉我:“长明,你很快就能看见了,你高不高兴?”
“高兴。”我说。
可是,我终是没有等到他,父亲被妖兽咬伤了,抬回来时只剩半具冰冷的尸体,我凭借着胳膊上无数道伤疤和右手厚厚的茧认出了父亲。
我的眼睛治好了,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母亲亦如此,一开始我白天晚上都能听见她的哭声,后来便是在夜晚时听到她低低地啜泣声。
父亲离世的事实沉重地打击着我们,家中再无欢声笑语。
有一日母亲忽然对我说:“你怎么不去死?你父亲死了,你却还在这儿?”
我想:是啊,我怎么还在这儿呢?我怎么不去死?都是因为我,父亲是为了治我的眼睛才拿着悬赏去捉妖兽的,都是因为我,我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比起重见光明,父亲才是最重要的。
那是我第一回寻死。
我来到了离村子几十米远的河边,看着翠绿色的湖面,想着就这样跳下去好了,一了百了。
我盯着湖面良久,我想我看过日出日落、月亮星星、湖泊树林,也看清了娘亲的脸,这辈子也许没什么遗憾了。
死就死吧。
可是却遇见了阿欢,这个全镇闻名的傻子,她问我在干嘛?我想跳河,我想死,要是我离开这个世界了,才是对娘亲最好吧——她天天看着我流泪。
我不愿意和她说话,听隔壁的大娘说,傻气是会传染的,我便想离她远一些。
哪承想,这傻子以为我是在玩游戏居然要跟着我跳河,我可不想和傻子死在同一个地方,这要是死一起了,黄泉路上不得和她走一道,那可真是倒了大霉。
自此,我的首次自杀计划宣告失败。
第二回,我特地寻了一棵两米高的歪脖子树,隔壁老刘家的儿子说想死得痛快,最好是找一棵足够高的树,然后准备一根麻绳套脖子上,不过一刻钟准能翘辫子。
我一切准备得当,麻绳找了,歪脖子树也找到了,可是那傻子居然也在,她觉得我在玩一种新游戏,竟也要学着我上吊,不知道为何,看着她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我生出极大的厌烦。
凭什么我这么难过,这么不开心,这傻子却能这么开心?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在我脑中浮现。
要是这傻子死了,就好了。
我哄骗她把脖子套进麻绳里,然后踢掉地上的石头,可是当她真的要踢开脚下的石头时,我的心却如雷打鼓猛然惊醒,我连忙制止了她。
因此我不得已又得放弃寻死计划。
第三回我决心上妖山,我父亲就是在妖山丧命的,如此正好,我可以在这里陪他。
听闻人死后,魂魄离体都会进入阴曹地府,如果我被妖兽杀死,魂魄应该也会进入阴曹地府吧?
不知道到了下面见到父亲,能不能认出他来,毕竟我连父亲真正的样子都未见过。
想到这里我有些担忧,如果我认不出父亲,他会不会很失望?
我想即便我认不出父亲,父亲肯定会认得我,到时候我再请求父亲原谅便可,想到这里我便安心躺下了。
可是从天明等到天黑都没有见到邪恶恐怖的妖兽,我担心母亲找不到我会着急,于是准备第二天再来这妖山,没承想这傻妞出来了,问我游戏结束了?她又以为这是个游戏,怪不得全村的人都说她傻,倒也怨不得人家,事实罢了。
我不想搭理这个傻子,都是因为她,害我的寻死计划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耽搁了,我烦她,可是她却拉住了我,送了我一堆糖,说不高兴的时候吃糖会高兴,叫我别哭。
哭?
我何时哭了?
父亲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可流血可断头,就是不能轻易流泪。
这傻妞不仅脑子不好,眼神也差得很,居然认为我哭了?
还说很感谢我陪她玩,谁他妈跟她玩呢?
我一把扔掉她给的糖果,我才不要这个傻子的东西,但当我缓过来的时候,这傻子已经跑了。
其实我知道,村里的人都说我是个灾星克死了我父亲,事实证明这种说法是正确的,我就是一个十足十的灾星,都是因为我,父亲是因为要为我筹治眼睛的钱才死的,我是那个诱因,我正是害死父亲的凶手。
这种想法不知何时根植在我脑海中,我迷迷糊糊回到家时,见母亲一脸急容,她焦急地问我去哪儿了?
我问她,我是不是灾星,就是因为我父亲才死的。
我……应该去陪父亲。
听到这话母亲的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抱紧我,向我道歉,说她对不起我,她其实很爱我,她不该说那样的话,如果我死了她也活不成了。
最后,我决定放弃寻死的计划,不仅仅是因为母亲,还有我想通了,我这一双眼睛是父亲拼了命换来的,我怎可轻易抛弃?
虽然一切回归如常,但是……
这傻子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缘何,这傻子总是跟着我,无论我走到哪儿,总能在不经意间看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我可不想被贴上傻子同伴的标签,我十分严厉地训斥她,叫她别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我,离我远一点,让她滚,她却跟听不懂似的,愣愣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本想着,我这番训斥已经足够严厉,这傻子必然不会如之前那般跟在我身后,叫我看了生烦,但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我还是遇见了她,她居然送了我一包糖果,说是她爹给她的,可好吃了,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我听得十分辛苦。
果然,还是离她远一点吧,不然连我也会智商下线,我居然就站在原地听了她讲许久话,真是疯了。
智障难道也会传染?
我发誓再理这个傻妞我就是村口那头癞皮狗!
我无视了这个傻妞三天,每次她跟来,我总会用最犀利的言语攻击她。
她好像懂了,我好几天没看见她的身影了。
后来,我们村里的不学无术的几个小混混堵住了我,领头的问我是不是最近都和那傻妞在一起,他让我把那傻妞约出来,带她和他们一起玩。
一起玩?
同伴之间一起玩绝不是这种样子,我不想和那傻妞,也不想和这群人扯上关系,于是我拒绝了。
哪承想这几个人,嘴上越说越狠,我便同他们扭打起来。
结果是:1V3,我挂彩了。
我本以为我会吃点苦,受个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的伤,却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石块把这几人吓得魂飞魄散,逃走了。
他们当这林子出了鬼,我却看到躲在草坪下的黄色身影。
我受了伤,受伤原因是因为她,因此对于罪魁祸首的解围,我一点都不感激,如果不是她,那几个小混混也不会找上我,我严厉地斥责了她,叫她从今往后都不准烦我。
也许我那番话说得太重,那傻子好几天没跟着我,我倒也乐得清闲,只是不知为何,偶有一丝“寂寞”之色涌上心头,我向来孤身一人,同样年纪的男孩子不愿意陪我玩,他们大都听说我是天降煞星,跟我凑一起准没好事,因此大都离我远远的。
有一回,我听完课回家时,见到那傻子被先前那三个混混包围着,气氛显然不太和谐,我见她缩在中间,一脸惊色,瞥见了我,又马上把头低下了。
我下意识以为她会向我求助,可是我却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一丝求助的意思。
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我决心离开,可是每走一步,我的心便向下沉一分,脚步开始变得沉重。
她居然不向我求助?
是笃定我不会插手帮她吗?
虽然我并不想惹是生非,招致麻烦,但我还是调了头。
结果就是:又挨了顿打。
这次被打我并不生气,相反总觉得心头压着的“石块”落地了,或许这才是我最想做的吧。
在这之后的几天,阿欢她常常背着的小布袋来找我,然后把里面所有糖果倒出来,统统递给我,磕磕绊绊地说了半天,我费劲听了半天,总算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原来是说吃了糖就伤就会好了。
真是傻,糖怎么能够治病呢?
后来,我时常能看见她的身影,每次见面,她都会把她袋子里的糖果分我一半,虽然不像之前那样贸然地和我说话,却像一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我。
渐渐地,我也就习惯了,心想:算了,她爱跟就跟着吧!
没想到,我身后这条“尾巴”一跟就是十年。
转眼间,我们都长大了,逐渐地,我发现对她的感觉也发生了变化,我懂得男女之防,也明白了自己对阿欢的感情便是喜欢,虽然她可能不太清楚喜欢是什么,但我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为她填写这份答卷。
可是阿欢好像不太懂,人的感情很复杂,可是在她这里却很简单,只有好与坏之分,除此之外并没有生出其他分支。
我想过,于阿欢来说,我算什么?
一个玩得来的朋友?
还是像父亲一样照顾她的兄长?
我纠结过、试探过、挣扎过,最后还是决心向她表明心意。
我相信在阿欢心里,我与他人是不同的,我需要她正如她需要我,只要我努力,阿欢总能明白的,不明白也没关系,只要她开心快乐即可。
我曾梦想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出色的猎兽师,可当我逐渐长大,世界却发生变化,由于人类不断猎杀,妖兽的数量逐年减少,经过一场捉妖大战,四大捉妖家族逐渐壮大,同时为了保护多数于人类有益的妖兽,禁止猎兽师随意猎杀妖兽,人们不再猎杀妖兽,因此曾经的猎兽师放下屠妖刀,回归寻常百姓生活,猎兽师一职也逐渐消失匿迹,虽然当不成猎兽师,但我凭借出色的能力,顺利成为桃李村驿站的一把手,负责检验和运送货资。
再过不久便是我十八岁生辰,距离我生辰三个月时,我被派往西疆运送一批贵重的货物,出发前一天,我向阿欢求亲了,她不明白我想娶她意味着什么,因此给不了我想要的答案,虽然没能亲耳听到她给予我肯定的承诺,但是她肯把自己心爱的糖果全都给我,我想这也表示我是她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我预备等送完这批货,我便亲自上门提亲,择良辰吉日,迎娶阿欢进门。
这批货运输得并不顺利,途中遇到三次土匪拦路,牺牲了不少弟兄,最终顺利将物品送达,我也因此得到一份重大奖赏。
带着这次奖励,我回到桃李村,兴奋已经占据全身,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阿欢,进入村子我便发觉有异样,大家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与我对视,那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见阿欢的兴奋与激动充斥身心。
当我赶到阿欢家时,见到的却不是活蹦乱跳的阿欢,而是一片死气沉沉和躺在床榻上瘦弱如枯草般的男人,不安的情绪如藤蔓般迅速攀上心头,我从老于嘴里听到一个骇人的事实。
阿欢死了!
死了?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我万般不能相信,寻遍桃李村各个角落都未曾看到阿欢的身影,最后我从阿欢邻居那儿得知阿欢遇害的缘由。
这个理由简直可笑。
仅仅是因为她着急见我不小心撞到王力那个混球,这家伙便记恨在心,光天化日下便雇人打辱阿欢致死。
滑稽至极,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荒诞又令人悲愤。
我气昏了头,冲到王家寻找王力,这家伙喝得烂醉,对他伤害阿欢一事丝毫没有悔过之意,人命在他眼中一文不值,堪称蝼蚁,我听着他诉说如何花钱雇人扇阿欢巴掌、如何打她、如何欺辱她,言语间尽是高傲轻视,于他人而言,阿欢算不上什么,可于我而言,她不同,是我非常非常重要之人。听着王力满口污言秽语,我着实无法忍耐,只有拳头才可以将我满腔怒火和不知所谓的悲痛宣泄出来,一拳又一拳,我的拳头挥起又放下,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身下之人已无挣扎之色,才发现王力早已断了气。
他死了,被我乱拳殴打致死。
我有些迷茫,我竟然杀了人,但我已无法回头,亦不后悔,若我无法为阿欢报仇,往后的日日夜夜我都会后悔没有早一点杀死这个混蛋。
由于我入室杀人,目击之人众多,很快便被抓获押入大牢,最后被送上祭神台,执行死刑。
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杀人偿命,本该如此,我犯了错,于理,应该承担后果。
那日天气不算晴朗,一缕阳光透过厚厚云层间的缝隙照射在我脸上,我看着台下纷纷扰扰的村民,忽然视线聚集在一个人脸上,我想起王力所言,第一个为了五十白银动手的便是牛大壮,这个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他所做的事情同王力无二致,他也该死。
凭什么阿欢那般下场,而他拿了钱,做了坏事,如今还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失去重要之人,时时刻刻忍受千刀百剐伤害的人却站在受刑台接受众人批判,等待死神降临。
不!
我不要这样的结果。
不知从哪儿生出的一股力量,我挣脱了绳索一个箭步冲向牛大壮,我质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却百般推辞,毫无悔改之意,我抽出祭神台下的小刀,犯上第二条人命,血色模糊了双眼,牛大壮最后的话在我脑中回荡。
他说祭神台上的每个人都有份。
疯长的恨意占据我的神智,我因此杀红了眼,同时身上也中了无数刀,血混着雨洗刷着大地,我最后一点也意识消失了。
我想我大概可以同父亲母亲,还有阿欢相聚了。
可当我再次睁眼时,死亡并未如期而至,心脏处传来强有力的跳动和温热的皮肤都在提醒着我——这具身体如从前一般充满生机。
起初我并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我发现只要我想,我便能创造出幻境,在这个由我缔造出来的世界里,我便是王,我想要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在这里实现,我逐渐沉迷于幻境之中。
我很快想起那一趟西疆之行,我救过一位姑娘,我们同行过一段时日,分开之时她曾允诺会送我一份大礼,我救她只是缘分所致,并不求回报,因此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如今一想,那女子相貌美丽,气质清新脱俗,并非如她所说只是耕田女。
我翻阅所有可查看的书籍,最终确认她是来自北海雪峰山的妖怪——幻妖。
我之所以有缔结幻境之能,也是因为幻妖的妖丹,虽然我想不起妖丹是如何到我体内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幻境让我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与我所爱之人相会。
我度过了一段开心快乐的日子,可是很快我就发现,幻境维持的时间越来越短,要想让幻境维持得久一点就补充妖丹消耗的妖力,于是我制出无忧香,让那些怀有深刻执念的人陷入幻梦,最后于幻梦中死亡,为我提供源源不断用之不竭的妖力。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可在我沉迷于幻境之中时,却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他们自称捉妖师,打破了我的幻境,破坏我的计划,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
我又何尝不知道是假的,难道不是因为现实太残酷,这样的假象才如此令人向往。
我失败了,我清醒了,假的终究是假的,永远不会变成真的,我永远不知道十六岁之后的阿欢长什么样,不知道青春褪去之后的她是怎么一副样子,眼角的皱纹会长几条?头发会从哪里先开始白?背脊从什么时候开始弯曲?
没有人能解答。
踏出竹林那刻,我想便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