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倏忽而过。
再出塔时,天色已黑,一轮圆月当空而立,照得周遭云层团团,颇有几分仙气腾腾的味道。
张俊人还未走两步,身后有人唤道:“教主。”
他回眸,朦胧间,只见宿灵跟上来,怀抱一样物事,一双杏眼担忧地望着他:“这是你的刀罢?”
张俊人眼神发直,视线落在那通体乌黑的长刀上看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又看向自己腰间,这才啊了一声:“我都不知它是何时丢的。”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说得含混不清,嗓音湿漉漉的,明显气息不稳。那兜帽此时又被戴了上去,被月光一照,只见侧颜的鼻梁英挺,胜似山峦。
宽肩,细腰,皮肤冷白,接过那只刀的手,指节修长,不小心碰到时,宿灵只觉冰凉得不像话,连他周身酒气都带着幽幽冷香。
那人浑然不觉,随口称了声谢,转身欲走。
宿灵心中微动,不禁又喊住他:“教主可还好?不如我送你回去?”
“不必,不必。”他捏了捏眉心,用力透一口气,一指他背后震天的乐声人声,“宴会未散,你帮我盯着点,现在除了你,我对旁人还不能完全信任……我自己回去,不妨事。”
“可是教主!”宿灵又叫住他,咬唇,“你若身体欠佳,又想一个人待着,不如……属下给你带一只灵音蛊如何?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你若有事紧急召唤,属下也好立即回应。若是用不着,到时捏死便好。”
这……不太好吧?涉及**了都,万一叫你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张俊人晕晕乎乎瞧他一眼:“门口不是有人值守吗?有事叫他们传信好了。”
言罢摆手,继续往前走。
虽有面罩遮挡,表面看不出什么,但他脚步虚浮,头重脚轻,实则已是快濒临醉酒的极限。
喝酒真特么误事,以后再不喝了。谁说也不喝。
不给面子就不给吧,反正所有人的面子都不给,一碗水端平,也就没什么可叨叨的了。
犹自在嘀咕,已经转进了小院,这会子除了大门口值守的弟子外,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到处都是一片幽寂,他索性放开了手脚,先跑到东圊里抠了嗓子大吐特吐一场。缓了一阵才扶着墙抬起头来。
突然两眼一黑,登时头皮乍起。
糟糕!
原是有人不知何时从身后扑上来,将他双目遮住,那手是温热的,耳边的气息亦如是。
指尖在他的大动脉处上下描摹,意味明显。然而余醉未消,他感官并不分明,有种如坠梦中的模糊。
“不想死,就带我去你卧房中。”
这声音一出,张俊人原本狂跳的心反而略微踏实了半分。
又是令狐荀。
看来这小子,不管有没有修为都根本拦不住。他嘴边不由浮起一丝冷笑:“行,走。不过你确定要这样押着我走?可不太方便。”
对方没有一丝动容:“只能委屈教主大人一下了,我怕一放开你,便让你逃了。”
两人以这般别扭的姿势紧贴着走到卧房时,花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一推开门,还未等张俊人出声询问,听到身后房门已被关好。不提防被一股大力推到腰际,将他三步并作两步推至床边,上半身直接压到床上。
随即张俊人只感觉身上一沉,竟是少年整个跨坐到他背上,跟骑大马似的使劲夹住他腰侧。又扳起他下巴,轻轻捏住脆弱的喉头。
床上肉搏?
这……这剧情发展是不是有点奇怪了?
令狐荀倾身下来,凑近他耳边:“公玉师兄,我今日好心帮你,你怎么忍心还让我睡那冷冰冰的石头牢房?”
这一下倒让他梦回白天殒日塔里放血那一幕,两人位置颠倒,此刻自己反倒成了他掌中之物。
张俊人强忍住耳边痒意和鸡皮疙瘩,瓮声翁气道:“不想睡直说便是,好好的……动什么手?”
“提醒一下师兄,答应我的事,不要食言。”
“我答应你什么了?”张俊人眨眨眼,立刻又道,“不管我答应了你什么,还有的是时间可以兑现,就非要今晚,趁现在,我要就寝的时候?”
“对,就得现在。”
“你先把我放开,我喘不过气了。”
“不放,除非……你先答应我立刻兑现。”
山中夜色微凉,房间里烛火未点,一派黑暗中仅有成片月光透过窗户纸幽幽洒下。
令狐荀另一只手也摸索上来,攀着他下巴,似是嫌碍事一般,一把扯掉他脸上面罩,又将手掌合拢,轻轻捂住他口鼻。
……不得了了,是要让他窒息啊。
张俊人饶是脑子还不太清醒,心中已然警铃大作:“你把我闷死,我可就没法帮你……呜……”
少年无动于衷,声音仍然慢条斯理:“这么说,你答应了?”
感受到对方在点头,才将手慢慢移开。
张俊人喘息几下,不情不愿道:“非得这个姿势?”
“换个也行,但你的命脉得在我手上。”令狐荀微微挪动身体,说到此处却笑了,“师兄,你当坐垫倒还挺舒适。”
干!这苟男主脸皮忒也厚了。
好在少年不过讨句口头便宜,很快从他身下来。张俊人不动声色地起身,被他依旧拿手摁着颈处,也不慌张,只将自己的衣袖拽出来,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扯乱的衣袍:“说吧,叫我干什么?”
两人隔开来一些,温热不再,但他说话时喉头在他手心微颤,触觉反倒清晰起来。
由此令狐荀闻到他身上因今日大典而特意准备的淡淡熏香,不免一愣。
在他看来,熏香者多为女子,且那香气惯常腥甜腻人。即便后来他在仙门里地位逐渐往上走,有长辈师父生性好洁,偶尔熏香,也大都是檀香那类沉静稳重的木质香气。
未曾闻过这样独特的味道。
清幽,凛冽。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颇有种清冷之感。
不由鼻尖微动,多嗅了两下才道:“我需要你的延麟冥书。”
“……这是双极教的独有心法。”
“我知道。”他静静道,“我不需要你把秘籍给我,此乃你教中机要,我不为难你。我需要的是会这门绝学之人。”
说话间,他回想起半月前带令狐芷回青城派的情形。
仙门到底不同于凡间,不得随意带平民百姓进入。令狐荀费了好大周折,好在最后大师姐周凌波做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小心”将他放行。
他一路不停,背着令狐芷爬过一级级石阶,一口气到了怡乐居。
他的师父乐湛长老当然不肯救治,只瞧了那昏迷不醒的少女一眼,便断定她死期将至,神仙难救。命他赶紧移走,准备棺木,不许放他这里平白生晦气。
令狐荀不吭气,默默从怀中掏出一根骨柄木。
那乐湛长老果然识货,看得眼都直了,扑过来一把夺过,二话没说就去给令狐芷看病。
看诊完后,乐湛长老仔细净了手,才对令狐荀道:“此女所得之病,怕不是简单的杨梅疮。”
令狐荀的心跟着提起来:“师父请赐教。”
“喂了凤还丹,体表伤口均已愈合,还迟迟不醒,且她脉来绷急,状如牵绳转索,此乃体内毒症未消之状。”
“什么毒?”
乐湛长老捋了捋细细的胡须,沉吟一阵,才道:“凭我这数十年行医,此等症状只见过一次。与魔有关。”
“魔?”
“是修魔之人所致,他们修炼路数与仙修恰好相反。魔气造成的内伤,对仙修还好,但倘若落到寻常人身上,与毒无异。”
令狐荀难以置信,喃喃道:“你是说……舍妹是被魔修所伤?”
“不知道,可能是修为极高的魔修,也可能是妖魔。总之不是简单的魔毒,而是冥毒。”
“有何区别?”
乐湛长老不答,径自从一旁托盘中取出一根银针,在烛火上炙烤一阵,刺入令狐芷眉心。少顷,以另一只手注入灵力,将它缓缓上提。
她眉宇之间飞快郁结起一团水雾似的朦胧,随着长老动作不断自针尖处上涌。
然而银针一旦脱离肌肤,那魔气又迅速回撤,消融。
长老道:“喏,寻常魔气的话,应是黑雾,仙修用此法便可拔除,但冥毒行不通。”
令狐荀心下沉重,又问:“冥毒该如何解?”
“所谓幽冥,视之无形,听之无声。我只知有幽冥,却不知它在何处。”乐湛长老起身,将银针撂下,“无解,准备收尸罢。”
话虽如此,令狐荀哪里肯善罢甘休?
夜里辗转反侧,他一直在琢磨幽冥二字。直至东方破晓,突然福至心灵,想起前世与鬼风邪主斗法之时,他人提及其绝学《延麟冥书》,猛然坐起身来。不顾时辰跑去叫醒乐湛长老,不免又挨一顿臭骂。
“师父,若我能找到修炼幽冥之气的人呢?而且,是魔修。”
乐湛长老原本起床气发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不由多看他一眼:“那此人必定是大能之人,或许知道如何操纵他人体内冥毒。不过……你确定你能说服这样的人,还是魔修,来帮你解毒?仙魔向来水火不容,除非日落东山水倒流……”
“我且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