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傍晚,晚霞在太阳坠落的过程中改变了五种颜色。
周晋一种一种数了,等代表夜的蓝色像掺了水的钢笔墨水一样泼洒在整片天空的时候,他转开目光,才发现眼睛有些酸涩了。
矮矮的小茶几上放着烧水器、茶壶和杯子。
摊开一本书,作者名叫胡里奥·科塔萨尔,书名叫做《跳房子》。
[br]
一整个下午,周晋迷失在它光怪陆离的□□和灵魂破碎当中,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看懂,头脑空空,觉得内心似乎被苍白给填满了,充斥着深深的无力感。
书很厚,现在已经翻到接近尾声的地方,因此总是不受控制地合上。周晋在马克杯里装满了水,压住边角,才勉强让它固定。
那是暗无天日的第三年,是昼夜在他眼里没有分别的第三年。
他把小说从杯子的压制中解救出来,捧着它侧倒在地上,地上有软和的垫子,和肌肤接触以后,马上就沾染了肌肤的温度。
他用放空的眼睛看着书里的字,觉得好像都不认识它们了。
他想象自己是枕在严郡腿上的,想象抬头时会看到严郡的脸——他也端着一本书,也许是小说,或者别的什么他看不懂的东西。
可惜躺在地上,地太平了,没有起伏,想象轻易地就会被击溃。
书上写:
“梦境的构成犹如一座无数层的塔,高耸入云,消失在无限之中,或盘旋而下,消失在大地的内脏之中。”
[br]
2
周晋小睡了一觉,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到了夜晚,睡眠往往离他而去,所以上午会意识出窍、中午会头晕,天旋地转、黄昏打瞌睡。
他体会到自己正在衰败——以某种难以想象的速度。现在,他偶尔会忘记自己才二十岁出头,忘记从仓促地告别严郡以后,才刚刚度过三个生日。周身的疲惫感让他时常以为自己已经垂垂老矣。
伊迪扒拉周晋,把他弄醒的时候,房间里已经一片黑暗了。
有灯光从窗外照进来,晦暗倦怠。周晋把书扔到一边,仰躺着看窗外的天空。
繁星闪烁,比路灯要耀眼。
伊迪开始叼着他的衣摆往外扯。这条狗变得很懂事、很聪明,不像小时候那样纯粹天真。他会自己到院子里玩,不打扰主人——特别坚持拉周晋出门,往往都是在他觉得主人再不动一动就快死了的时候。
有时候看着伊迪,周晋会忍不住反思自己究竟算不算是“学会了爱”。
他的确是爱了——爱严郡不止自己以为的程度,好像每多想一次,爱就会增加一点,包括严郡留下或没有留下的所有东西,他爱伊迪,觉得一定要陪他长大,爱关于严郡的所有记忆,所以把那把匕首原模原样地纹在了自己后肩的同一个位置。
但越是爱,越是不能阻止内心死去的过程,他也不知道这样下去,直到某个终点来临时,算不算完成了严郡要求的事情。
[br]
3
街面上有呼朋引伴的旅人,有煎肉和黄油的香味,有忽远忽近的谈笑。
伊迪在前面走着,偶尔停下等待他那穿着陈旧的牛仔外套和T恤、神色恹恹的主人。
周晋觉得胃里刺痛,知道自己是饿的,可还是不想吃东西。
他漫无目的地跟着伊迪走,旁观的多半以为是他在遛狗,他自己知道,是伊迪在遛他。所有景物映在他眼睛里,都蒙着一层莫名其妙的昏花——好像只有在梦魇和混乱中观察周围的世界,他才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周晋问自己,这一切是否存在什么意义。
他唯一一次有目的地驻足,是听见街头艺人在唱一首旋律很温柔的歌。
说能看到绿色的树、红色的玫瑰、蓝色的天、白色的云。
世界都在运转,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周晋蹲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那女歌手唱完全曲,然后掏出两个硬币,非常非常郑重地放进她吉他盒里,请她再唱一遍。
周晋听了四遍。
他想,也许有比自己现在苟活着的世界更好的世界。
也许死亡能帮他到达那里。
[br]
4
熬了这么多个日夜交替的周期,从倔强地满怀信心,到执着地抱有期待,到最后叛逆地不愿意承认绝望,却无法控制地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干瘪的灵魂——周晋觉得,他已经把能走的路都走完了。
他带着伊迪步行回家,想好结束的方法,想好留下什么样的字条,好让善良的人们照顾他的狗,想好了所有。
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严郡。
[br]
走到小楼的门口,他在门廊上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但是跟记忆中有些不同,清减了许多,没有初见时那样健朗。
在夏天热度还没散去的时节,那人穿着薄毛衣,像是很怕冷的样子。
光太暗了,周晋头晕眼花,觉得胸中的酸涩直冲颅顶,眼睛里涨满了眼泪,可是一滴也掉不下来。
伊迪还认识故人,兴奋地叫着,三步并两步跳上台阶,傻里傻气地绕着自己尾巴转圈。
然后严郡就看见了他。
他看见了严郡不太健康的脸色,还有他依旧如故的让人沉沦的眼睛。
“阿晋。”那人笑着,冲周晋张开双臂。
后者只有些讷然地走进这个怀抱里,把脸埋在严郡肩头,感觉身体里的一切都在流逝。
绷着他的精神逼他走到今天的力量在流逝,但那股带着死亡阴险面目的痛苦也在流逝。
周晋在心里喟叹,觉得自己可以永远爱——爱这个怀抱。
严郡啊,他总是在踏进深渊的最后一步及时到来、就这样简单地、令人惊叹地,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