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晋是来找席亚的,没想到会碰见严郡。
他现在很少在营业时间来菟丝子。席亚和严郡的关系太密切了,周晋担心自己总是出入这里,会被别人发现端倪。
他不想因为这个让严郡置身险境。
人总是在开始为另一个人担忧的时候,无师自通地学会周全和谨慎,比保护自己的时候做得还要好。
“一脸灿烂,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恋爱了吧。”席亚调侃他。
她递来的清单,“周晋”这个名字后面跟着一长串的金额变动记录,最后一笔入账在一天前,总计是七亿三百万。
周晋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半天。
他已经有了足够的风头,足以让赌场把他视为眼中钉。现在,他们是怎样打算扳倒这些人的,这些人也就盘算着怎样扳倒他们。
时机刚刚好,总有一方该到了从世上被抹去的时候了。
周晋心里五味杂陈。
“这件事总有结束的一天。”席亚说。
少年的心思太好猜了,不刻意隐瞒的时候,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
“你知道因特拉肯是什么地方吗?”周晋没头没尾地问。
“瑞士一个小镇吧……没去过,不过我有几个朋友很喜欢到那儿登山。”
“离这里远吗?”
“坐飞机去日内瓦,再转火车,或者坐汽车,大概一天路程就能到了。”
飞机,再转火车,或者坐汽车。周晋默念了一遍,记在心里。
最好是坐火车,严郡说洛桑有非常气派的车站,可以先去看看——如果顺路的话。
“决定好接下来去哪了?”
“差不多吧,”周晋说,“反正我对梅菲斯特以外的地方也没什么概念。”
“快开始新生活了,期待不?”
期待其中一部分,假如严郡真的能一起离开,假如新生活是他们两个人的新生活的话,周晋想,除此之外,他其实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东西,从前的整个人生,都是为了逃离梅菲斯特这个终极目标而存在的,等目的达到了——他尝试着想象过那一刻来临后的样子——只看见一片空白。
只觉得苍白空虚。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我都不太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说话间,席亚已经调好了两杯温和的酒,一杯分给周晋,和他碰杯:
“Cheers. Everything turns out right, that’s what the world built on.”
周晋一愣:“你怎么知道这句话的?”
“严郡那儿听来的——他不是还纹在身上了吗。”
“你也知道他纹了什么?”
听他这么问,席亚没来由地心虚,双手一举,澄清道:
“我这是工作需要,必须知道的噢!按要求,他得向观察员报备所有动向。”
周晋为难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好奇心。他知道不对,但关于严郡的,他就是都想探听:
“能跟我讲讲他纹身的事情吗?”
“他还没跟你说过吗?”席亚诧异道。
周晋摇了摇头,他发现,席亚的神情变得奇怪。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你答应入局以后他说要纹身,大概就是自己和自己立个约定,要保护好你,让你到最后也能顺利脱身,别像他以前那样。”
“因为我才纹的?”
“算是吧。”
周晋觉得脑袋充血,从胸口开始,像点燃了一簇火焰似的,烧得他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可能是席亚的酒调得太烈了。
外厅传来响动。
打烊的时候能进来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席亚看了周晋一眼,后者也显得茫然。
刚才在家里,严郡明明说他是去赌场了的。
“我先去看看。”席亚道。
周晋需要时间平复一下情绪,这对他来说,纹身的事,是从严郡那里得到的太沉重的一份殊荣。
周晋没有看到严郡进门时的神色,所以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他也没有意料到,留给自己琢磨这些的时间,其实已经少得可怜了。
“之前说的应急计划,你准备好了吗?”
外面,不等席亚说话,严郡就问道。
他看起来行色匆匆。
周晋听见,心脏猛地一跳,当即决定不露面了。
“怎么了?”席亚问严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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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晋抱着伊迪去严郡家。
他把一楼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蹲在地上逗伊迪。
小狗长得很快,毛已经长了,黑色、灰色和白色的斑点均匀地混合在一起,圆眼睛闪亮亮的,长大了一定是一条聪明又好看的狗。
严郡从菟丝子走以后,也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周晋觉得自己思绪凌乱,有时候好像是在想严郡纹身的匕首和那句话,有时候脑子里又忽然冒出他们接吻的场景。旋即又躲都躲不开地想起严郡刚才说的话。
他说自己可能已经暴露了,不管想什么办法,就算放弃这一次也没事,只要别牵连到周晋。
席亚提起后果,周晋听见严郡说,什么后果也不会比周晋遇险更糟糕……
各式各样的声音纷至沓来,没有关联,也没有逻辑。周晋觉得自己该想想,却不知道到底应该想什么——所有这些心念,现在都像被风吹得四处乱飞的蒲公英种子,倏忽一下就从眼前掠过了。
刚才走的时候,席亚和他说,瞒着严郡留他听这些,原本是不应该的。但这么多年过去,她就是希望有哪怕一次,严郡的境遇可以和从前有那么一点不同。
希望他可以比从前稍微幸福一点,即使要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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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郡进家时带着一大堆的资料。看见周晋在客厅里,他只是惊讶了一瞬间。
他放下东西,脱了大衣坐周晋旁边,揉揉伊迪的脑袋,顺手把少年搂进怀里,亲他的太阳穴。
“你去哪了?”周晋问。
“赌场啊,我们的计划也做好了,就在后天。”
严郡说着,把资料拿给周晋看。
从他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端倪,就连时间定得这么仓促,由他讲出来,也显得那样理所当然,让人几乎就要相信他的运筹帷幄了。
“七个亿的局就这么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点?”周晋翻着资料,但没有看。
他故意问道。
“上场的是你,就不算草率。”严郡瞧着他的眼睛。
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你相信我。”周晋把伊迪抱在腿弯里,头也不抬地说。
这句话说得意味隐晦,严郡没接话,因为觉得周晋还有下文。
“但是明天我就走了,后天,你准备找谁替你赌呢?你相信我,但不要我帮你。”
在回视着严郡那束目光里,周晋已经透露了严郡想要的所有答案。
“我不赌这一场,他们就追溯不到我俩的关系,到时候我跑路,你送死,确实是个好计划。那这些人怎么办呢?等着下一个周晋,还是下一个严郡来解决?”他忽然反手用了力,死死握着严郡的肩,不带平日里的半点柔情蜜意,他的逼问就像是毒刺一样向严郡扎过去,“你就这么随随便便认输了?就因为我是你情人?”
然而,就和他们最初认识的时候一样,严郡对他的虚张声势一向不为所动,但对他的问题,他也避而不答。
“你知道了也方便很多,省得我再多编一个理由骗你。”
他语气很冷,话很绝情,但心里是怀着温柔的情意这样想的。
他真心希望自己跟周晋之间会少一点谎言。
周晋安静了片刻。
他总是能够很快找回理智。
“我如果留下来帮你,会不会有什么转机?”
“大概能在我死以前,把这些人除掉吧——像一开始计划的那样。”严郡苦笑。
“就是说,不管我走不走,你都逃不掉的,对吧?”
严郡看进他的眼底,看到他熟悉的倔强和熟悉的脆弱——真是留恋,可惜也没什么办法。他叹了口气,点点头。
“我们是不管怎么样都没有以后了?”
点头。
“也不会一起住在因特拉肯,不会一起去看阿尔卑斯山?”
点头。
周晋放开他,忽然笑了起来,是那种非常非常接近于释然的笑,但是又带着浓浓的不甘和眷念。
“之前在菟丝子的时候,席亚问我未来打算干什么,我没想法,我就只能想到和你在一起。要是不可能了的话,我想至少我们能一起把这件事给做完。”
严郡看着他,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我现在发现,执念真是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复仇才有意思,”周晋继续说,“我很后悔没杀了那只畜生,给我的狗报仇,我不想以后还要后悔没弄死那群人,白白认识你。你害怕的事情我都明白,但是严郡,我不仅仅是你的情人,更不想从此成为以前的你。”
有一阵子,客厅里很沉默,像一个等待法官最终判决的死刑法庭,周晋几乎泄气了,他用尽全力,也许都无法说服周晋。
“既然这样,”严郡终于说,“我们这次就要一击制胜。”
他语气寻常,跟以往每一次商量战术的时候一样:
“我拖住赌场的人,在他们察觉你我的关系之前,我们把一切了结。”
“我还要赌你活着。”周晋笑起来,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