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如锦 第1章 难产

天色渐暗，镇西侯府慢慢笼于夜色之中，西侧院后偏房传来一阵阵妇人嘶哑微弱的叫声。

廊下，繁昭只身立在昏黄灯影中，纤弱的手交握在身前，面色如常，眼中却有几分不忍。

“慧娘，屋里如何？”

“回夫人，说是不中用了。”

她抬了抬手，慧娘曲着背小步近身，繁昭轻蹙眉头又问，“柳姨娘可还好？”

“稳婆手段高，柳姨娘无事，这孩子却是保不住，夫人可要趁机……”

慧娘早先是跟着母亲的，三年前随她一道嫁入侯府，她的难处慧娘都看在眼里，方才有此僭越之语。

“我如何能做出害人之事？”繁昭转身，伸手握着慧娘的手，淡淡道：“去禀报世子。”

“是。”

不过片刻，月洞门外传来脚步声，一身酒气的蒋云宗气冲冲直奔繁昭而来。

他双目含怒，本想大声斥问，又瞧见四处都是下人不大好看，于是使出力气攥着繁昭，将她带到旁侧的厢房中。

“繁昭，柳茹怎会难产？你最好给本世子一个说法。”

说话间，蒋云宗手臂向前一推，尚未站稳的繁昭腰身撞到屋中的圆桌边，手背磕在桌腿，双腿一曲，跌在地上。

她平素一丝不苟的发髻从额前散掉几缕，衣摆胡乱散开，十分狼狈。

蒋云宗有些心虚，想要近前扶一把，又突兀地顿住脚步。

缓和一阵，本是垂头的繁昭，仰头望向蒋云宗，微红的眼眸中委屈、失望一闪而过，最终只剩淡漠，“柳茹体弱，怨不得谁。”

“体弱？”蒋云宗酒意渐浓，说话再无顾及，“怕是你繁昭善妒，自己生不来，便害我爱妾与孩儿。”

“善妒、无子，世子是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旁人尚且不论，我的夫君竟也嫌我至此，这几年我繁昭为你殚精竭虑又算什么？当真是算个笑话，满皇都的亲贵妇人都将我繁昭当笑话看。”

繁昭声嘶力竭，到底惊动了屋外。

“夫人。”慧娘关切地询问从门外响起。

“我没事。”

繁昭回了慧娘，扶着圆桌缓缓站起，垂眼不愿看身前人。

“泼妇。”蒋云宗看了看问外，又瞧了一眼繁昭，“大家宗妇皆是如此。怎么？护不住子嗣还怨不得你了？”

“是，世子所言极是，妾身自去佛堂跪上一日，向佛祖告罪。”

慧娘的声音响起让她回神，为着自己那凋敝的家族，她也不该与蒋云宗辨是非。无论对错，到头来都会是她的错。

蒋云宗没再多言，厌恶地甩袖离开，仿佛繁昭是什么沾不得身的秽物。

“哎哟，我的夫人啊！这是怎么了？”

蒋云宗离开慧娘便立即进了屋，举目一看便见繁昭左腕一圈红痕，手背也高高肿起，当即心疼地扶住繁昭坐在圆凳上。

繁昭摇了摇头，用右手盖住左手的伤，不愿让她担心，“慧娘，下面人回消息了吗？”

说起这事，慧娘咂了咂嘴，“回了。正如夫人所料，柳姨娘的胎来路不正，可要立即禀报世子？”

若是未见蒋云宗之前繁昭必定是要将此事原原本本说明白的，至于眼下，这事说与不说也无甚干系，便等他再多宠一宠柳茹，将人宠上了天才算好呢。

“不必说了，将人证看住，日后自会用得上。”

“那柳姨娘呢？”

“难产亏身子，多用些补品好好养着，还望她日后多多再给世子添子嗣。”

繁昭将“子嗣”二字咬得极重，眼中的酸涩似乎是要抑制不住，“慧娘，方才的事便什么也别问了，扶我回院里，将伤药拿来。”

“好。”慧娘心疼地红了眼，她知道繁昭的性子，自小便是受了委屈不愿叫人知道的。

主仆二人相携着离开西侧院，回到西主院，料理完伤处繁昭便由慧娘伺候着歇下了。

翌日，晨间下了起雨，春雨绵密，院外花木皆罩着薄雾。

繁昭方才起身坐于妆台前，便有婆子来传，说是侯夫人要见她。

她知道，今日定不好过。

镇西侯夫人，她的婆母，从来便不是个好相与的。因着她门第低些，入府三载，晨昏定省繁昭是一日也没缺过，但她却也隔三差五被立规矩。

只是些后宅手段倒也罢了，偏偏这位心中只有她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不论蒋云宗出了何事，都是她繁昭约束夫君无力，起初繁昭还会分辨几句，后来慢慢便不再多言。

“夫人，奴婢再为您涂一回伤药。”慧娘低声询问。

见繁昭点头便由着繁昭自己簪上最后一支朱钗，她去取了伤药来。

“好。今日天凉，帮我取一件厚实的斗篷。”

初春的天本就寒凉，繁昭风寒未愈，是得多穿些。别人不会顾及她半分，她总得对自己好点不是。

依旧领着慧娘，又由两个贴身婢女春桃与春杏跟着，一行人便去了侯府主院。

双脚踏进厅堂繁昭立即福身拜下，面上挂起得宜的三分笑意，“儿媳见过母亲。”

侯夫人没叫起，繁昭悄悄打量了一番，堂中只有她，能帮她说上两句话的大嫂李氏不在。

“柳姨娘难产孩子没保住，你这正房夫人是怎么当的？”

繁昭还没回话，上面又继续道：“听说昨夜你还同宗儿起了争执？便没有哪家妇人是你这般的……”

“儿媳知错。”见侯夫人还欲喋喋不休繁昭咚的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歉，“儿媳没能替世子看顾好子嗣，儿媳自知有罪。”

“如今倒是乖觉，可只知有罪有什么用处？”侯夫人掀开眼皮，盯着下方的繁昭，神色漠然。

繁昭又拜了一拜，“儿媳自去佛堂跪上一日，向佛祖请罪。”

“一日。少了些，便跪上三日。正巧四日后便是赏春宴，赶得上。”

“是。”

侯夫人摆明是想惩治她，最终不是跪佛堂便是让她到院里抄经文，或是跟着伺候她几日站站规矩，繁昭也懒得同她掰扯，索性去佛堂清静几日。

按理抄经文是要轻松些，但春日寒凉，雨水多，露天整日整日淋雨她身子怕更是难以痊愈。

只是没曾想此番侯夫人又有了新招数。

繁昭刚到佛堂便有侯夫人的贴身婆子来传话，说是诚心告罪一日一碗粥水一个馒头也就是了，也不必穿得太暖和，让人去了繁昭的厚斗篷。佛堂的蒲团也尽数撤去，便是要让繁昭跪于冷硬的石板上，受冻挨饿。

“这如何是好？”慧娘见婆子收了东西离开，眼角已浸出泪花来，“奴婢去求求世子……若是侯爷在府中也能帮着说话，这般跪三日铁打的身子也挨不住啊！”

慧娘自知蒋云宗靠不住，繁昭又如何不知。

“世子那里从未对我有一句好话。公公倒是会帮我，可此处免去，婆母怕又要到别处找回来了，更何况公公并不在府中。”繁昭勉强地笑了笑，“罢了，你去照看柳姨娘，莫让她被什么人害了又栽到我头上。”

“是。”慧娘心疼，但也知自己帮不上什么，只得将繁昭的吩咐放在心里，将差事办好。

春桃春杏一脸担忧的随慧娘离开，佛堂彻底静下来。

薄雾散开些，天依旧暗沉沉的，两面洞开的八扇窗吹进细密的冰凉。

烛火掩映间，繁昭仰头望着上方佛祖庄严慈悲的面庞，端端跪下。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的膝头已然麻木，寒风久吹，额角钝钝地疼。

繁昭想起她初次跪佛堂时也是这般情形，当时她方才嫁于蒋云宗三月。

起初他们也有几分新婚夫妻的情谊，她以为他是爱重她的，因而蒋云宗说到要纳一歌姬入府为妾，她知这事不和体统于是多番劝阻。

刚开始蒋云宗还想着法哄她要她松口，后来两人便开始疾言厉色，拌上了嘴。那时侯府长子蒋云光尚在，他的夫君无需守什么规矩，三两下将事情定下便把歌姬接入府。

这事再也瞒不住，侯夫人出面二话不说将歌姬连夜送出去，派人将她召到主院站了半夜，第二日便让她去佛堂罚跪。

跪完以后接着就是一番说教，直言她小门小户没本事，眼见夫君出错也不知劝阻。

那时她将百般委屈一样样说于侯夫人，侯夫人只冷眼看她，让她又跪了一日。

此后她便学会了伏低做小，忍气吞声，她能如何，家中弟弟还得借着侯府的势向上走呢。

“咚咚咚。”

左侧最里的窗棂被敲响，繁昭抬眸，这才惊觉，外头已然漆黑一片。

“大嫂。”

窗外，李月冉冒出头，右手握着一油纸包举过头顶，冲繁昭露牙笑着。只见她左手一撑，整个人便如蹁跹蝶儿一般翻进佛堂。

“给你带的糕点。本想带烧鸡的，可那太香了，怕她们闻着味儿反而害你。”她小声说着话，觑了一眼门外守着的人。

繁昭侧身坐在地上，任由麻木的腿歪在身边，伸手接过油纸，慢慢打开。

四喜坊的桂花糕与芙蓉酥，都是她爱吃的，繁昭感激道：“谢过大嫂。”

“谢什么？”李月冉摆摆手，随意坐在繁昭身旁，指尖落在她膝头几个穴位上帮她缓解酸麻，“我是今晨才知晓消息，索性没去主院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