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同时,乔装打扮藏匿在人群中的谢瑾的表情变了几变,他从来不曾想到会盟一开始就是这么刺激,跳出局中之后,他反而看的更明白,谢瑾心中笃定,无论如何,三国争锋之下白王不敢发难,白王即使想发难,连家也不肯给他这个机会。这些日子,他呆在白国也不算一无所获,最起码他知道白国连家并非无懈可击,但偏偏因为白王室的存在,其内部的裂隙都被压了下去,望着台上表情难看的白王,谢瑾思忱着怎样利用贵妃的人脉再多掺一笔,连家覆灭,她于他们兄弟的恩情也就报完了。
恰好,面对慕容晓的疑问,席地坐在清晏台最前排的慕容熙也是这样轻声答复慕容晓的。
“不会?”慕容晓迟疑,“白王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主,这种情况下,一国之主的尊严何在?无所作为的话,王室本就势弱,于王室而言,不就更加不利了吗?”
慕容熙反问他:“那你以为在王室占据名义上的大义的前提下,白国王室这么多年为何还是岌岌可危?”
“为什么?”
“那是因为白王不仅是白国王室的王,他更是白国的王!”说这话时,慕容熙的眸子里漏出一丝惋惜,“白国王室与白国,从来不是一体的。白云霆是位仁主,可惜了——”
为君者,光有大局观是不行的。生不逢时,白国此时不需仁主。仁慈之君,尤其是在君权旁落的时候,不懂得取舍、优柔寡断为君者忌。
而这,恰恰是连家之幸。
白王身后报君阁里的连千旭阻止伯父出声的理由也是如此,他俯身在其耳畔说:“伯父,您放心,王上会忍下的,因为这对白国好。”说这话的时候,连千旭眼神复杂,有底线有原则的理智白王与废物般傀儡似的糊涂国主相比,于连家而言也并非全无好处。毕竟,为君,无论国家政策还是官员任免,只要白云霆觉得对白国有利,哪怕是利于连家的他也会同意;为夫,哪怕白国王室与连家的斗争已经势同水火,身为连家女的堂姐王后的权力从来不从旁落。
也无怪乎即使王室权力沦落至此,依然有人选择追随白王。
只是,连千旭有时也在想:白云霆到底知不知道他们是敌对方?
他当然知道,可是他能怎么办?
反对那些利国决策,对王室就有利了吗?并不,那为什么不选择对白国有利的呢?废除连凤英王后之位,或者罢黜她的权力有用吗?没有用,后宫之中连家的势力历经几代人早已根深蒂固,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终究,太晚了——
白云霆一人比不过连家几代人的谋划!
更何况,不管白云霆承不承认,他内心深处都知晓,他的命都是因为连凤英和自己的识时务才存在的。连凤英不在了,对于连家来说他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换一个听话的王,对连家并不难。所以,哪怕这些年王室的影响在他的努力下有所扩大,只要他无嗣,维持这微妙的平衡,连家就没必要再一次弑君。也正是因为他的过分清醒,王室的处境在他手中才能比父王时好了太多。
都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但是白云霆身后却无这样机敏的臣子,而能做到的连家人,反而最不会开口,于连家,未有忠诚,只有利弊。白王的屈辱,于连家何干?
在这须臾之间,会盟台上,白云霆思绪纷飞,他环顾四野,似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都在等着他的做出决定。这一瞬,他多希望自己不要那么理智,去厉声急斥光明正大的表现自己的愤怒!然而,一切皆是妄想,他是白国之主,他不能那么自私。白云霆清除一切杂念,他听见自己说:“诸公说笑了——”
五个字,他说的甚是艰难,一国之主的尊严荡然无存。
可是,台上之人又有谁人在乎?
只听齐靖宇轻笑出声: “说笑?”他边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边道:“这天下谁不知道本世子向来任性!”丹唇轻起,他的话语却清晰无比:“白国确实适合做都城,无怪乎始皇定都建安——”说完,他一只手拿起酒盏,酒杯倒满,酒杯向着秦启尊和金初阳的方向划过,然后一饮而尽。
白云霆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没有想到他的退让换来的是变本加厉。
闻及此言,秦启尊叹息一声:“建安啊——那真是让人魂牵梦绕的地方。”
建安,不光是白国的陪都,更是隋朝旧都,赫赫有名的凌云山就在它的郊外。
逐鹿天下,逐的是始皇的道路!
一统江山,统的是九州的版图!
就在众人以为争端会随着三人的话语加剧时,事实却恰恰相反,金初阳单手拿酒杯神色慵懒,她叹息曰: “凌云山上卷云台,九龙璧前朝天阙。清晏台中话江山,帝王令下四海归。”金初阳环视台上的众人,在秦启尊身上停顿片刻,最终转向齐靖宇,意有所指道:“建安虽好,过犹不及啊……”
过犹不及啊——
白云霆最懂这个道理:很难说白国如今的局面和建安没有关系,为了建安,两代白王耗尽心力,徒留幼主继位,主弱臣强的局面在那时已经埋下了伏笔。
而‘过犹不及’也为今日的宴会定下了基调,除了齐靖宇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外,接下来未曾再出现过剑拔弩张的场面,会盟的开幕式倒也安安稳稳的落了幕。
从白天到黑夜,连千赫关注的也就只有一人罢了。
什么家族大计,什么天下大势,什么诸侯争锋,这一切的一切,又与他有何干系!哪怕她并不知道、也不需要他的关注,他的眼中自始至终有也只有一人而已。
晴岚恨他,他又如何不知!
明明知道他不再出现在晴岚眼前才是最好,连千赫却在得知晴岚出现在商丘之后控制不住的想要离她近些,再近些……想起锦晴岚,连千赫的嘴角不由的泛起一抹苦笑,事实上今日他不止一次看到过她,却恨不得不曾见过她。想起今日阿晴上下报君阁途中不经意间和秦启尊的几次对视,连千赫手中的酒杯不由得攥紧,心脏开始隐隐抽痛。他一时也分不清这疼痛是否是当年晴岚给他的那一刀的后遗症,明明当初阿晴因为不忍手中的刀插歪了,根本不曾伤及他的心脉,为什么忽然间心脏会这么痛呢?
岁月不曾慢待她,她还是旧时那般模样,和记忆里的那个她相差无几,要说有什么不同,也只是少了那么几分青涩,更加成熟了,不再是属于他的阿晴了。她看秦启尊的眼神和昔日看他有什么不同?连千赫分不清晴岚眼神中对秦王有几分情谊,但从晴岚的状态中可以看出她早就从昔日他带给她的伤害中走了出来。她的那张脸上没有愁苦,没有哀怨,也不曾有愤恨,她整个人是从容的,姿态是闲适的,可以想象这些年阿晴一定过得很舒心。
不是早该知道吗?
他和晴岚已经不可能了——
晴岚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会这么不甘心?
不甘心啊!一杯又一杯的酒水却浇灭不了心头的不甘,阿晴,你怎么能留下我一人痛苦的沉沦在这三丈红尘当中!酒水不曾麻木连千赫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却使得他越发的执着,那双浑浑噩噩的眼神这一刻终于有了往日的精明。
连千赫告诫自己:阿晴,哪怕我们此生已绝无可能,我也会是你这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哪怕你对我的感情不再是爱,而是恨。
在连千赫心中,恨是比爱还要长久的存在,既然晴岚已经不可能再爱他了,那么他宁愿她恨他一生,比起恨他更接受不了的是她的遗忘,是她的阿晴完完全全不再将他看在眼里,一如陌生人。这样想着,连千赫手中的瓷杯竟然硬生生的在他手中攥碎了,碎片划破他的手掌,鲜血一滴一滴的滴落下来,这一刻他的人却越发的清醒。他甚至大笑出声,笑得癫狂又可悲,再加上那满手的血渍,披散的长发,和疯子无疑。
这笑声一声接着一声,若不是堂兄的眼神再是清明不过,坐在连千赫对面的连千旭几乎已经以为堂兄已经疯了。从会盟回来看见堂兄喝酒,到他不止一次的劝酒被拒,直到堂兄捏破酒杯,再到堂兄制止他上前,堂兄的疯狂中带着那么一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这一刻,连千旭不禁开始后悔,以锦晴岚刺激堂兄出山这一步究竟是对,还是错?那个幼时抱着他指点江山的男人,究竟是如何沦落到这一步的?仅仅就因为一个女人吗?
许久,连千旭听到堂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声音:“阿晴,这一生还很长,我们来日方长——”
堂兄眸子里的执着令人心惊,也几乎是一瞬间,堂兄便褪去了所有的痴狂,好似刚刚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然而,这真的是他的幻觉吗?不,不是的,堂兄那半敞的衣襟,披散的长发,伤痕累累的右手,这所有的一切都在说明,他所看到的是完全真实的存在。
眉目花白的老大夫小心翼翼的处理着连千赫受伤的右手,敷药包扎,整个过程连千赫不发一言,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似的。这不是连千旭第一次看堂兄受伤,他还是忍不住发问:“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