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冉冉地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远处的天空染上了一层迷离的橙红色,隐隐约约泛着鱼鳞般的白。暖暖的日光撒在了大地上,使万物多了一份新生的色彩。瑟瑟的秋风吹乱了兰轩鬓角的长发,映着朝阳白衣白马与墨发交衬相融,为兰轩凭添了一份魅惑,却不减半分英姿。那马上的人儿,此时一身男装,衣着从简,少了几分清灵,多了几分从容,只是那眉间的离愁却是怎么也盖不住的。
“小姐,你可是想念华阳了?”骑在马上的韶音问。
“嗯,”兰轩点头,要说对华阳没有感情是假的,那个她从小到大未从踏出过的地方,曾今她的快乐,她的忧伤,她的痛苦,她的迷茫,她一切的一切都曾在这里上演,而如今却再也回不去——
“小姐,我们、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就不能回到华阳吗?”
“回?”兰轩何尝不想回到璟珺还在的时候,可是,“回不去了。”
“小姐,我们这是去哪?”虽是这样问着,但韶音也明白此去遥遥无期,怕是再难回来了,一想到这儿她就难掩离愁。不过公主之所在,便是她之所安。
“白国。”
“白国?”
“白国天下第一楼。”有些东西,承诺远不如实物来得震撼,齐靖宇想要龙渊令,想要掌控第一楼,给他便是。这不是兰轩信任齐靖宇,也不是兰轩心大,而是兰轩自信公子靖背诺她也有让他悔不当初的本事,何况龙渊令容易拿到,第一楼却不容易渗透。
“天下第一楼?”韶音不解,去那儿做什么?天下那座最繁华的楼?
兰轩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利落的下马,说:“韶音,你在这儿,我去见未明先生。”
“唯。”
一进车厢,兰轩就听未明调侃道:“公主,今日不嫌弃马车晃动的厉害了?”
“嫌弃的很呢——”兰轩夸张道:“只因先生高坐明台,为聆听圣言,兰轩也只能如此罢了。”
未明随手放下手中的书本,高坐明台?聆听圣言?闻得此言,未明哭笑不得,“公主何以言之?”
兰轩晒笑,说:“区区华阳,也值得先生如此相待吗?”
“自然是因为公主值得!”未明直视兰轩,再是认真不过,“我这凡夫俗子想要窥得神明一念,唯千思万滤,然仍恐料之不及——”
未明本人真的是一个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人,无关容貌,无关年龄,仅仅是气度他就不知会引多少女子为之倾倒,也理应是一个容易让人敞开心扉的人。只除了兰轩,倒不是兰轩戒备心强,与之相反,戒备心强的恰恰是仁义君子的未明。然,就未明自身而言,他对于锦兰轩并无恶感,却因为齐靖宇对她做下的欺骗之举本能的防范着她,她越是聪敏,他愈加防范,这是无解的存在。就兰轩本人来讲,无端的戒备本能的让人不快,因此,她的话里不乏挑衅。同样的,一向气度宽和的未明在面对兰轩时,他也会因防备下意识地反常的与其争锋相对。于是,她言他高坐明台,他回她神明一念;她自称聆听圣言,他自诩凡夫俗子;她自陈只能如此,他唯恐料之不及。
四公子之首的未明与兰轩刻板印象中仁善睿智的男子完全不同,聪明当然是聪明,却更像一个学者,而非一位谋士。然而这只是表象,谦谦似竹,守礼知节,君子的操守,却并非没有棱角,正直是正直,却并非迂腐之辈,正道阳谋,直道而行,却并非没有手段,真是棘手的存在。兰轩一直觉得未明在针对自己,奈何她没有证据,再说,眼前人又有什么理由针对她呢?是错觉吗?思索未果,本身又无利益冲突,兰轩也只得归咎于他们彼此气场不合。兰轩懒得兜圈子,她以一言蔽之:“先生打算跟我到什么时候?”
不曾料到兰轩会直接发问,未明下意识的说出了那句他对她说得频率最高的话语:“公主何以言之?”
“这么说先生是跟定了?”兰轩挑眉,她相信未明不会不知道他和锦国的亡国公主一起出现在第一楼一旦被他国察觉会产生怎样的恶果,一个不见经传的公主容易被忽视,四公子之一的未明却足够引人注目,这样的两个人一起前往第一楼更是炸裂的存在,暴露的风险随时存在。天下人不会防备梁国的第一楼,却一定会防备作为齐国势力的第一楼。
未明正色,“请公主放心,无论是我,还是承宗,都不喜欢麻烦——”
“既如此,我也就放心了。”试探结束,兰轩一刻也不愿停留,她说:“停车——”然后兰轩起身,推开车厢的那一刻,她猛地停住,转回身问起了未明那个曾经困惑父王,也困惑她多年的问题:“先生,华阳尚有一事不解,望先生解惑。”
未明诧异:“公主请讲。”
“吾不解,父王久慕先生大名,在吾幼时曾经三次亲自到黎山请先生出山,先生都不曾答应,如今先生却甘愿辅佐齐国世子,这是为了哪般?”
未明面上表情不变,也没有立即回答,似是没有听清兰轩的问题,又似是在等着兰轩发问。
可是兰轩知道他听到了——
“是为名吗?先生早已名满天下,更何况锦国的相国和齐国世子的门客相比,论名、论利,先生合该帮锦国才是。”兰轩刚开口问,还未待未明回答自己先否定了这种说法。兰轩再问:“难道是父王不够诚恳?”
“公主说呢?”未明面上表情依然不变,他可不认为锦兰轩会这样想,这个女子的智谋确实令人钦服,若不是锦王的出乎意料之举,此刻的她又怎么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不认为公子靖也会像父王一样多次亲自拜访先生,可先生这究竟是为何?”
未明道:“那是我不知锦国有公主在。”
兰轩整个人都愣住了,半响儿才道:“原来先生是良禽择木而栖。”兰轩转身,目光变得很悠长,也是辅佐父王那样的人伤神、劳心,且终不可得。
目送兰轩下车,未明长长叹一口气,他总觉得最终结果可能与他所期待的背道而驰。他虽不赞成承宗此举,但终究不曾揭露承宗的欺骗行为,究其原因,自然是有利可图。天下人皆觉得他是仁人君子,无非是因为有承宗在,他所厌恶的阴谋诡计无需他来谋算。
是夜,星垂平野,天河迢迢。
婉转悠扬的琴声潺湲不绝,琴声幽咽,声声催天际,曲中怀古,弦弦动人心,一曲《哀思》,曲中含情,那是锦兰轩在思念锦王。七七尊祭,也无怪乎今夜兰轩有此举动。
未明顺着琴音走进小院,对着上首的牌位拈香鞠躬后,自觉的帮着韶音捻纸翻烧,微微的火光,随风散动的灰屑,不请自来的他。此行,比的是耐性,探的是人心,只是留给未明的时间不多了。今夜,当是兰轩最容易破防的时刻,所以明知失礼,未明还是选择了今日今夜今时来做最后一步试探。因此,一曲终,未明赞曰:“公主的琴技让人佩服,不过未明以为公主之音不及无名。”
哪怕这不是一场正规的祭祀,闻及此言,兰轩冷笑:“圣人无名,岂是我一小小女子所能及。”
“未明以为,公主与无名的差异并不在琴技上,而在于心。”
“心?”兰轩气急反笑,她并不认为自己不够用心,最起码这首曲子她是用心的。
纸钱翻动,莹莹火光下,未明平和的语气下内容却并不客气,他说:“听无名之琴,完全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他是全心全意将情融于曲中,而公主于琴一道不够纯粹,依在下看单是这点公主的琴音与无名便相差甚远了。”
“是吗?先生来此仅仅是为了提及圣人无名吗?”兰轩目光掠过上首的牌位,透过袅袅香雾,她几乎是一词一顿:“我以为、先生、是知礼的——”
未明并不是不愧疚,但是他更懂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所以一向君子的他不得不对着锦兰轩一再试探:“不知公主对承宗如何看?
兰轩没好气的道:“能怎么看?当然是睁着眼睛看!”同时,她也确认未明对她有成见确实不是她的错觉,她反问他:“先生,我似乎并不曾得罪您——”最起码兰轩印象里没有,但是自始至终未明对着她防备异常,想起未明刚刚提及的齐靖宇,兰轩似乎窥见了一丝真相,她问:“因为公子靖?”
“公主何以言之?”未明敛目,对于兰轩的话语并无吃惊,他都暗示到这地步了,以她的敏锐猜不到才是不正常。
兰轩再问:“先生觉得我会对公子靖不利?”
未明回:“公主不会吗?”
“奇怪?先生为什么担心我会对公子靖不利?”兰轩不解,“私以为我们是合作方,难道你们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了?”
兰轩再是聪颖,也不曾料到她这玩笑般的话语才是未明一再针对她的原因。兰轩说得不以为意,倒是未明翻动纸钱的手下意识的一紧。
见此,兰轩盯着未明,进一步发问:“不会吧?你们不会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吧?”
未明动作不变,神色从容,对着兰轩的眸子不闪不避,他说:“公主何以言之?”真的是兰轩多想了吗?还不待她回答,几乎是紧接着只听未明又道:“锦王曾一而再再而三的拒了齐国提出的联姻请求。”
兰轩懵了,好半响儿讷讷言:“你说的联姻对象,这联姻对象不会是我和公子靖吧?”
“难道除了公主还会有别人?”未明的视线透过燎燎火光,转向上首的灵牌,最后变为与兰轩相对,他说:“你说的没错,我是真的不喜欢公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就凭锦国拒了齐国的联姻,承宗被拒婚,这理由就够了。”这自然不是未明一再防备锦兰轩的理由,但此刻用来应付锦兰轩足够了,几番试探,未明只觉前途晦暗,怎么看锦兰轩也不是乖乖被算计的人。他都不敢想象一朝真相大白,会是怎么样一个局面。但是既然已经如此了,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虽然早知道承宗是个爱追求刺激的,但他依然会隐隐觉得头疼,兰轩这般令人难以琢磨的女子,未明总觉得在将来的某一天承宗会玩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