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花铃 第8章 没有脸的人（三）

夜晚一过，方大娘的尸体已经开始发出腥臭了，曲揽月只得向罗倩讨要了一些冰块，铺在尸体周围。

方家门口围了一群人。

“你看，她果然又来了，这么多年了真是阴魂不散哪！”

“哎，又活了一年不容易啊，不知道明年轮到哪家了。”

“下一个肯定是陈铁匠家！万真在世时，他们就老骂她！”

陈翠翠叉腰，指着那人骂道：“别只盯着我们家泼脏水，你们就没骂过那荡/妇啊？她有本事就来索命啊，活的时候是个懦弱没脸的贱妇，死后靠点怨气就能翻天了不成？”

陈翠翠的一番话就像火星点燃了炮仗，烈火遇上了疾风，争吵声越发不堪入耳。

屋内，罗倩捂住明昭的耳朵，缩在角落的春凳上。曲揽月被吵架声闹得心烦意乱，走出门去，三两句话将村民散开了。

半坡村的村民早已习惯这样的凶案，久而久之，这一年一度的“节日”甚至为大家无聊的生活增添了一丝趣味。村头的混混每年都会打赌，看看今年死的是哪一户人家，若是运气好猜中了，接下来一个月的饭钱就有着落了。

如今，有曲揽月主动出来打圆场，大家也就顺势下坡，各干各的活去了。

曲揽月细细检查方大娘的尸身，发现脖子上的洞才是致命伤，凶手是一招将其毙命后，再捣刺尸体泄愤的。她左看右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于是登上房梁向下一观，突然发现，这伤口的形状好像是......一串字？

“鸥...鹭鸳鸯...”尸体上半身已经血肉模糊，笔画也因骨骼经络而略有凝滞，曲揽月只能一字一字辨认。

“是‘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罗倩不等曲揽月说完，急急说道。曲揽月一愣，细细一看，笑道：“确实是这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罗倩叹了口气，说道：“我不识字，是因为万姐姐之前念给我听过，我觉得好听，就记住了。”

“那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不知道。”

两人交谈间，尸体四周的冰块渐渐融化，与地上的黑血融合在一起，一团黑色浮上水面，丝丝洇开，底下则是血红一片，像是缕缕古血沾染上箭镞，生成的朵朵铜花。曲揽月一惊，伸手蘸了凑近一闻，竟有一股墨香。

“这难道是墨水？原来不是毒...”曲揽月心下疑惑，“以墨杀人是温采芹的绝技，他年少时凭借一支‘状元笔’名扬江湖，内力凝成的墨珠硬如钢丸，三丈之内可轻松取人性命。可他如今被关在大理寺，如何能来这里杀人呢？”

一阵喷嚏声打断了曲揽月的思路，“阿嚏，阿嚏！”明昭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罗倩关心道：“你怎么了？昨晚着凉了吗？”明昭道：“没有......阿嚏......我，我身上有点痒，阿嚏！”

曲揽月连忙走了过来，拉起明昭的袖子一看，只见她细白的手腕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点，“她风疹复发了，是桃花藓。”曲揽月掏出林絮留下的药丸，兑了水喂明昭服下。

看到明昭的呼吸慢慢恢复正常后，她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还好林儿带的东西多。要是你出事了，她非得杀了我不可。”

明昭一撇嘴，气呼呼地说道：“哼，她才不会管我的死活呢，又丢下我一个人出去玩了吧！今早醒来人就不见了，我出什么事她才不会在意呢！”她本还想再埋怨几句，但屋内的尸体这样摆着，冰水哗啦啦地流，好像也不是个可以长久聊天的地方。

“曲姐姐，我是到这才感觉到不对的，应该是这屋里有桃花的花粉。”明昭跳下凳子，在屋内转了几圈，突然看到尸体右边的枕头下有淡淡的白痕。

曲揽月先明昭一步上了榻，蘸了那白粉一闻，恍然道：“是蜀郡绮花阁的珍珠养颜粉，里面还掺了桃花粉，是他家的独门秘方。”

“倩倩，你见过村里有谁用过这个吗？”

罗倩思考一会，说道：“陈铁匠家的姑娘在物色夫婿了，她娘亲去年去蜀郡买了好多脂粉盒子，每天都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再出门，村里的女孩子们都可羡慕了。”

“是昨天那个穿着粉蓝色衣服，头发有点黄的姐姐吗？”

“是呀，她小时候家里穷，干活累又饿得多，头发就变得有点枯黄了。”

“是这个？”曲揽月拨了拨枕上的头发，从里面挑出了两根黄色的，一端粗细不等，是自然生长成的发尾，另一端整齐划一，像是用利器划断的。

“对，就是这个颜色。啊！难道陈姑娘才是女鬼吗？”罗倩捂着嘴巴，惊讶道。

曲揽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道：“倩倩，你可以再跟我详细说说万真的故事吗？”

罗倩神色一黯，说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见过她几面。她从蜀郡回来后，经常把自己关在房内，在纸上画一点什么。村里人都说她是被邪灵附体了，可是我偷偷去找她的时候，她明明很开心，她写字的时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我从来没有在其他人眼中看到过那样的光。”

“后来，万姐姐的娘亲把那些纸都烧了，她就嫁给了蒋三哥哥。十几日后，有个男人来了半坡村，说他才是万姐姐的夫君，那个男人长得可好看了，白白净净的，穿得也很好。之后，万姐姐会经常和他一起在村中散步，我奶奶知道后，就再也不让我去找她了。后来就听说，她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还克死了那个男人，最后哀怨而死......“

明昭晃了晃小脚，说道：“那陈姑娘跟她又是什么关系呢？”

“陈姑娘当年还小呢，她娘亲是跟万姐姐一起长大的，一直形影不离。但万姐姐从蜀郡回来后，两人就不来往了。”

曲揽月心中一动，叹道：“我们还是先去下陈家吧。”

三人出门时，看到那剃头匠正挑着两桶水，气喘吁吁地往家里走去。阳光下，他的头发乌黑锃亮，跟那千疮百孔的脸放在一块，格外引人注目。

明昭一看到他就吓得走不动路了，只藏在曲揽月的身后，余光瞟到那人走远了，才跟着她们往村西头走去。

*

浮玉雪山终年白雪皑皑，除了山脚的积雪会在夏季融化，露出大片的密林外，其余也全是一片白色。

传说，百年前的蜀地一片荒芜，气候恶劣，民不聊生。有一日，姑射神女路过蜀地，看见这里的百姓实在辛苦，于是便用仙术移山倒海，重塑山河，才有了如今物产丰饶的成都府，但她却因为仙力耗尽而死。姑射神女死后，她的元神覆盖了整个浮玉山，因此山顶积雪终年不化。

浮玉山被当地百姓称为神山，每逢重要的节日，都会有人在山脚烧香祭祀，祈求神女保佑。但出于尊重，当地人极少踏足浮玉山，大多只在山下拜一拜。

想要登上浮玉山顶，必须穿越前方的密林。

林絮二人已经在这里转了半个时辰，为避瘴毒，他们进山前就已服用了青木香，但仍觉得越走越气闷。这里云雾缭绕，阴冷潮湿，如若再拖下去，天黑之后会有更多的麻烦事。这半个时辰内，他们虽然一直顺着山势往上走，但莫名感觉离山顶越来越远了。

于是，两人决定先在一棵云杉下休息一会。

许是昨夜噩梦缠身，林絮坐下后，便觉得有些昏昏沉沉，她顿感不妙，抽出匕首在自己指尖划了一刀。十指连心，林絮被疼痛一激，神智渐渐清醒了。

“叮......叮叮......”前方忽地传来了风铃的声音，迷雾中走出一个身穿白袍的女子，肌肤胜雪，端庄清丽。林絮看到她，惊讶地站了起来，她掐了掐自己发汗的手心，心虚地问道：“姑姑，你怎么来了？”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永远都不回家了？你再这样任性妄为下去，会害死所有的人，就跟你的母亲一样。”

林絮莫名感到一阵心燥，她来不及细想，急急辩解道：“姑姑，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我只是......”

“你会的。”

这道声音传来，直接把林絮震得僵在了原地，“姐姐？你忘了吗，是你害我啊......害我魂断异乡......”她猛地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名女子，那是她梦里也许久未出现的人，林絮一时愣住了，只痴痴地看着她。

她从没见过谢佩兰长大后的样子，但此时，她却几乎一瞬间就认了出来，这就是她。

林絮伸出手，摩挲着谢佩兰的面颊，喃喃道：“原来你长大了，是这样的......”

“你果真是这样的人。”一旁的贺兰绪站起来，狠狠甩了一记响鞭，“害死了自己的妹妹，还假惺惺地骗我去找她。我现在就替天行道，杀了你这妖女！”

林絮心头无名火起，她冷笑一声，扬手甩出三枚梅花针，“我和她的事，轮不到你......”

就在她分神之际，谢佩兰猛地伸出手，掐住了林絮的脖子。

“你......”她的力气大得出奇，林絮想抬手拉开她，却被贺兰绪的朱雀鞭缠住了。这里的空气本就稀薄，林絮被她扼得眼冒金星，只觉窒息难当，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挣扎间，林絮突然碰到了一块硬物，那东西冷得像一块冰。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涣散的意识渐渐回笼，费力往后一瞥，看到了谢佩兰腰间的那块玉佩。

林絮回过神来，登时全身冷汗，她暗中运气，弯了左臂向后推出，却被人给擒住了。那白袍女子凑到她耳边，阴森森地说道：“已经来不及了。”

贺兰绪跟着林絮转了好久，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山林风光，觉得颇为新鲜，渐渐就将采药之事抛在脑后了，想着下次要带父亲他们也来这看看。所以当林絮突然停下时，他还觉得意犹未尽。

林絮不耐烦地摆手道：“先歇会吧，累了。”

两人便靠在一棵树下休息了一会，贺兰绪吸了吸周围的空气，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他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等到林絮把水壶递给他时，他想明白了。

林絮身上的药香消失了。

贺兰绪常年在大漠行走，那里沙尘遮眼，偶尔还有风暴呼啸，久而久之，他的嗅觉就变得格外灵敏。第一次见林絮时，他便闻出林絮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那香味深入骨血，不会因她沐浴换衣而消失。

贺兰绪本想开口问她，但一想到她之前的所作所为，觉得这样也是自讨没趣，便咽下了话。

突然，一阵驼铃声传来，贺兰绪一看，竟然是赵兴财和那几个小伙计来了。他们牵着三头骆驼，骆驼颈下的铃铛上都刻着一朵花，正是荆花帮的印记。

“你们......”

“嚯，终于找到人了！贺兰绪，你小子居然还摔坏了二楼的观音瓶，那可是我拍来镇楼招财的！一时半会找不到你人，老子都追到西域去了！结果呢，你爹说做生意亏大发了，瞧，就只剩下这三骆驼给我抵债了。”

“我......”贺兰绪满头雾水，他干活时确实摔了一个花瓶，但那瓶子明明就是个赝品，赵兴财后来又买了个一模一样的，摆在了客栈的门口，怎么又成镇楼的了？

他心下疑惑，但看到那骆驼，又信了几分。这三头骆驼跟随父亲多年，不到万不得已，父亲绝不会把它送给别人，难道帮里真的出事了？

赵兴财呵呵一笑，昂首道：“林大夫，我那观音瓶可是一千两拍来的，你要想留下这小子，可还得付钱哪！”

林絮没有理会赵兴财，她嗤笑一声，对着贺兰绪讥讽道：“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惯会给人找麻烦的。初入江湖，一身财物亏空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如今连你爹帮不了你了，你打算如何？”

贺兰绪本就满腹疑惑无处询问，被林絮的话一激，怒道：“不过是钱财而已，我早晚都会还给他的。只是现在帮内肯定出事了，我必须先回西域一趟。”

“没完成答应我的三件事，你休想走。”林絮说完，随手扔了一块玉给赵兴财，“这是古玉，远不止千两，你拿走吧。”

那块玉是他从西域带来的。

贺兰绪本来怒气上头，现下却突然冷静了下来。林絮虽然冷心冷情，但却绝不可能将这块玉随随便便送人抵债。再者，今早出门时，她的身上还散着那股药香，现在却突然不见了。

不是她，那是谁在那？难道是海市蜃楼？

贺兰绪悄悄握住软鞭，往后退了几步，试探道：“帮内有难，我现在不能跟你走。”

“你现在不跟我走......那就永远别想走了！”林絮怒叱一声，扬手数枚毒针往他面门打去。

注：

[1]“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出——朱淑真《愁怀》

[2]姑射神女：借自《山海经·东山经》，传说她为掌雪之神，美貌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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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没有脸的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