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花铃 第71章 卷珠帘（一）

月明星稀，冷风穿过树杈，在草叶上结成了一层薄薄的霜。

寂静的暗夜里，街尽头响起一阵马蹄声。

相思楼内，罗倩打了个哈欠，正准备收拾收拾就寝，忽瞥见半角红衣翩然而过。她登时睡意全无，三两步跑上前，与曲揽月撞了个满怀：“曲姐姐，你终于回来啦！”

曲揽月将罗倩扶好，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这些日子把自己照顾得不错，看起来圆润了很多呢。”

“那当然。”罗倩颇为自豪地昂起头，咧嘴一笑，“亏待谁都不能亏待自己！”

曲揽月赞赏地拍了拍她的肩，随后拎着行囊快步往后院走去。

此时已至初冬，银杏树的叶子都掉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子。矮房边上的海棠树下，一个木盆静静躺在那里，仿佛在无声控诉着主人的离去。

曲揽月刚踏进小院，就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她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忽地恍然大悟，转头问道：“十七已经走了吗？”

罗倩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包裹，将里面的脏衣物倒进盆中：“你上京不久后，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袋子钱，放下就走了。”

听到这话，曲揽月不由一怔，回过神来后，语气中带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我对他有救命之恩，这人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就这么走了，真是......”

她不满地哼了一声，摆摆手，回头对罗倩说道：“让婆婆们热些水来，我要沐浴。”

沐浴洗漱之后，曲揽月换上干净的寝衣，浑身放松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慢慢想着：

张道音在十二君子中排行第五，江湖人称‘凌波仙子’，行事冷僻低调，一向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据传在君子堂被围剿时都没出现过。

如今仅凭一句含糊其辞的哑谜，她能上哪儿找去？

山水尽头，云雾深处......难不成是在东海那边？

念及此处，曲揽月不耐地翻了个身，心里默默嘀咕道：反正那劳什子门主已经死了，无忧门再翻不出什么浪。只要找到崔淮，问出解药的线索，再捎去京城让林儿解了便是。

至于太极心剑，需修习者忘情弃心方可练成……可没了心的人，还算是人吗？这种违背天理伦常的武功到底是哪个变态造出来的？她才不想练这个......

曲揽月将头埋在软枕里，闻着清新醉人的花香，慢慢睡去了。

迷迷糊糊间，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拍打在花窗上，碰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不一会儿，闪电划破天际，滂沱大雨携雷声咆哮而来。

“轰隆———”曲揽月被这雷声惊醒，眉头微皱侧过身，恍惚间望见屏风后映出了一道人影。

一个男人背对她站在窗边，沉默地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他一身黑衣全部湿透，正啪嗒啪嗒往下滴水，手中长剑被雨水洗净，亮得如同天边的闪电。

这个人在门外淋了很久的雨。她只能瞧见他的半边脸。

“你不是要找我吗？”他开口，声音低沉暗哑。

曲揽月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雨还在下。前后小楼的灯火突然亮起，院中传来一阵喧闹声。“掌柜的，有……”罗倩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然而一瞬便停止了。

曲揽月被这一声吵醒，面露烦躁，一把拉过被子蒙在头上，喊道：“我今日休假不见外客，让他滚！”

话音未落，门“砰”地一声掀开了。与此同时，一道剑鸣声响起，雪白的剑光穿透红帐，直冲曲揽月而来。

有人要杀她！

曲揽月立时清醒过来，抬腿踢飞这一剑，随即旋身跃起，袖中红绸如赤蛇吐信，直取那蒙面剑客面门。

对方见到这熟悉的红绸，眼睛一亮，立身后仰避过了这一招。在背脊即将触地之时，他忽以剑柄撑地，双腿一勾，将屋中圆桌踢向曲揽月。

身形倒翻间，他手中长剑迎上绸缎末端，叮叮当当溅起一串火星。曲揽月运起功力，周身红绸齐出，顷刻间将圆桌击了个粉碎。

二人出招又急又快，只在转瞬之间，满室器物就已尽成碎片，布丝、木片和碎瓷铺了满地。

约莫过了几十招后，那剑客看出曲揽月已施尽全身招数，从善如流地挑开红绸攻势，一招破出，长剑横在她喉前半寸。

剑气扫过，一缕乌发飞起，随后轻柔地飘下来，要落不落地停在剑身上。

蒙面剑客见到这一幕，眼神软下来，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头发又瞧了瞧，眉眼间蕴了淡淡的笑意，低声自语道：“原来那天夜里是你。”

曲揽月站定，垂眼看着横在颈边的剑，冷冷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不是我要杀你，是无忧门要杀你。曲姑娘不如想一想，究竟是何时暴露身份的？”他微微俯身，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

这人的声音很熟悉，“曲姑娘”三个字又被他咬得格外缓慢缱绻，贴着她耳畔而过，听得曲揽月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剑客见她一脸不解的模样，挑了挑眉，扯下面巾笑着看她：竟然是已经离开的十七。

“是你？！”曲揽月见到他的面容，气得浑身一震，咬牙道，“你装作不会武之人藏在相思楼，与我虚与委蛇这么久，就是为了验我的身份？”

“我叫崔淮，太行山道崔伯清之孙，这是我的真实身份。”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坦白，曲揽月又是一愣，茫然道：“什么？”

崔淮收剑入鞘，在发觉四周已无处下脚后，从善如流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我就是江逐风，无忧门如今的副门主，你不是在派人找我吗？”

他……就是崔淮？

曲揽月回过神，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欣喜，脸上却依旧面不改色，半信半疑地扫他一眼：“怎么是你？”

“不是我，应该是谁？”崔淮从容地拂了拂衣上的灰尘，缓缓说道，内中自矜不言而喻。

他今日穿了一件花青绣银的长衫，衣着款款，风姿俊逸，发冠上甚至还特意镶了块半透的和田玉。

这哪是江湖人的打扮。

对襟两片的仙鹤脚踏祥云，展翅欲飞，银线在日光下一闪一闪，晃得她有些眼花。

他肯定是故意的。曲揽月腹诽道。

果不其然，崔淮拍尽了衣衫上的灰尘，走到她身前，满眼期待地问道：“好看吗？我特意换的。”

他离她很近，近得能让她听见他的呼吸声。

这轻飘的声音却有劲得像是一条让人永远无法挣脱的绳索，将她紧紧包了起来。曲揽月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脸，忽然莞尔一笑，踮起脚尖抱住了他，贴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很喜欢。”

崔淮没想到她毫无寻常女子的扭捏羞怯，脸反而“腾”地一红，不自然地退了几步，握拳清咳了一声：“你……”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道杂乱的脚步声。二人停下对视，不约而同往外看去：只见罗倩扶着腰，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指着崔淮说道：“掌，掌柜的，他……”

然而在下一瞬，罗倩就看清了二人相拥的姿态，立时呆愣在了原地，手足无措道：“你，你们……”

曲揽月见状，面不改色放开崔淮，快步走到罗倩身边，说：“这位是我的贵客，你叫人把对面的矮房收拾一下，我有话跟他说。”

……

“咕噜咕噜。”炭盆上简单架了个小铜壶。此时，清冽的茶香正从壶里漫出来，在窗上扑腾出了一大片白雾。

曲揽月与崔淮各坐两边，一面饮热茶驱寒，一面低声说着话。

“他居然是假死？”曲揽月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惊讶道。

崔淮点点头，将桌上的茶点往她面前一推：“他不仅没死，还留了话，让我在钟则死后来取你性命。”

听到这话，曲揽月双手一紧，皱眉缓缓思索着：“难道说……他早就算到楼外楼会干预门主之争，便干脆借我们的手除去钟则？”

“未必。”崔淮摇摇头，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我方才漏说了一句。纸条上并未指定谁是门主，若我当时死在无忧门，钟则顺利上位，你依旧会被无忧门追杀。”

“再说，此事阴差阳错，变数太多，他不可能算计得如此清楚。”

崔淮拉过她的手，放进自己掌心拢着，问：“你不妨想想他要杀你的动机，是因你是楼外楼的楼主，还是其他？”

“据我所知，让门主亲自下追杀令的，必是曾经或即将阻碍他前路之人，你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曲揽月低眉苦思了许久，却依旧没想出缘由来，最后气急败坏道：“这蔫坏玩意儿先是因孟亦非要杀我，后来孟亦非死了，无忧门的秘密漏出，他又……”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脑中灵光一闪而过：“难道是因为骨销？他知道我跟林儿的关系？”

“那，那林儿是不是也很危险？”

崔淮见曲揽月突然急迫的样子，一把将她按下，道：“皇宫不是谁都能进的，她在那里很安全。门主对骨销如此自信，自然想不到我们打算直接推演药方。”

“既然想不明白，就等真相自己浮出水面。”崔淮抚平她紧皱的眉头，坚定地看着她，“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在停云的监视下，金蝉脱壳。”

曲揽月沉默许久，慢慢点了点头，惆怅又留恋地望向远处的彩楼：“给我一点时间，待我把她们安置好后，你再……”

“好。”崔淮干脆地答应了。

太阳升至高空，炭盆中的火光逐渐黯淡。铜壶里，茶叶也不再翻滚，平静地躺下来，悠悠然在水面上打着圈。

将一应事务安排好后，两人又挨着絮絮叨叨聊了一阵。

临近分别，崔淮理了理曲揽月两颊的碎发，眉头舒展开，轻松道：“这样，你先给我一......“

话音未落，他只见眼前雪白剑光闪出，长衫“呲拉”一声裂开，左臂已然鲜血淋漓。

“……”崔淮沉默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伤情地捂住手臂，赞叹一声：“你的剑法真好。”

“谬赞了。”曲揽月将剑掷回他的鞘中，甚是豪气地拍了拍他的肩，眨眼道：“是我们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