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花铃 第46章 花与剑（二）

江水东去，白浪滔滔，猎猎江风将树木吹得左右摇晃。汹涌澎湃的水声从山下传来，荡气回肠，犹如猛虎长啸，令人闻之魂消。

巍峨的极乐殿内，金椅无人落座，四面围坐着一群身穿棕色粗衣的杀手，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门主身死，骨销之事暴露，江湖舆论骤起。此事一出，门内弟子顿时乱作一团，无论是在外跑任务的，还是在门内习武休养的，都一齐聚到了大殿，等着各部的领头人出来指条明路。

无忧门下根据武学类型划分成五部，各部均有自己的首领，分别是刀部的钟则、剑部的江逐风、掌部的花如烟、拳部的许老三和飞刃部的喜四娘。

各部的藏书阁中都放置了与该门武学相关的资料秘籍，门内弟子学完了本部□□习的武功后，若还想再学一技傍身，便可以入阁中挑一本秘籍学习钻研。

因此，门中多数弟子都身怀两门功夫，且极少为外人所知。

不过，如今面临生死危机，学了再多再厉害的武功也是无用的。

钟则坐在两侧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只油亮亮的猪蹄“哧溜哧溜”地啃着，默默听着底下人的议论和牢骚：

“拳部怎么就来了这么点人？”

“许老三上回出任务死了，他们正忙着重新选老大，这不，昨晚上还在打呢。”

“没用咯，现在就是打出武状元都没用。门主都不在了，谁来给他解药啊？”

一旁坐着几名年纪较大的杀手，听到小辈还在为那一个名额争得头破血流，叹息一声，凑在一块聊了起来：

“唉，咱们也只能等死啦！十九，你的剑术好，到时可要给我个痛快！”

“极乐殿里登极乐，多好的寓意呀，哈哈哈！”

“早点解脱，下辈子寻个富贵人家投胎也是好事。”

“手上沾了这么多血还想投个好胎，你做梦吧！”

“反正都这样了，不如咱们约个日子，下山接几单生意，临死前再快活快活呢！”

大殿内愈发喧闹，各类言论层出不穷。

一名清瘦少年沉默了良久，猛地站了起来，不满地嚷嚷道：“无忧门好歹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门派，你们也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怎的如此不堪一击？不过是死了一个门主，缺了一瓶解药，就让你们颓废成这样，也太没用了吧！”

“难道就没人想出应对之法？”

他刚加入无忧门不久，胸有大志、年轻气盛，本计划着两年之内武功大成，打败江逐风成为剑部第一，从此带领众人傲视江湖。

如今却被告知前路已断，自己除了等死什么都做不了，怎么会甘心？

话音刚落，殿内忽地一静，继而又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声。那少年虽不明所以，倒也听出了这笑声中的轻视与嘲讽，气得满脸通红，羞愤不已。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的香气从角落里传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这香气霸道浓郁，让人难以忽视，只轻轻一闻，仿佛就被吞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海。

屏风上映出了一个女人的影子。

钟则神色一凛，将筒子骨放下，拿起一旁的湿布擦了擦嘴，看向大殿左侧的屏风。

只见一个身着黑紫罗裙的女子缓缓走出，容貌艳丽，媚态百出，举手投足间尽展风情。她的指甲很长，其上涂抹了赤色蔻丹，艳红如血。

女子三两步移到那少年面前，双手搭上他的肩，将他轻轻按到了圆凳上：“小兄弟，你是新来的吧？”

她扫了眼大堂里坐着的部下，嘻嘻一笑，贴在他耳边悄声道：“这些老头子的话可听不得，会脏了耳朵的。”

她的声音娇柔细腻，婉转缠绵，直听得人心旌摇荡、不能自抑。那少年浑身一激灵，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呆楞地随着她的动作坐下，看她款款朝钟则走去。

“他先前不是想选个副门主么？是你还是江逐风？”花如烟掀起裙摆坐下，单刀直入道。

听到这话，钟则擦手的动作一顿，沉默片刻后，没头没脑地回了句：“怎么不是你？”

“门主对我的脾性可清楚得很，怎么会选我。”花如烟笑笑，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嘲讽，“再说了，你们不是争了很多年了吗？”

刀部与剑部两大首领势均力敌，又同为男子，都是副门主的上佳人选。二人明里暗里斗了许多年，可是门主的态度总是晦暗不明，难以揣测。如今他一死，这平衡算是破了，只是不知命运的天平会倾向何人。

钟则轻笑一声，刚想开口，忽听到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崔淮头梳高髻，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劲装，领着剑侍大踏步走进殿内，旁若无人地在钟则对面坐了下来。

他行色匆忙，一言未发，刚坐下就咕噜噜饮了一大口水。

第三人落座，殿内的气氛忽地紧张了起来。

花如烟同样感受到了这微妙的变化，心中暗暗兴奋起来，眼珠滴溜溜一转，对着崔淮嗔怪道：“江兄平日里懒散些也就罢了，今个儿出了这么大事儿，怎么也来晚了？”

崔淮闻言，朝边上的座位瞥了眼，漫不经心道：“我今日没迟到吧，四娘这不还没来么？”

话音刚落，人群隐隐骚动起来。花如烟瞥了眼座下众人，歪头问道：“四娘已经死了，你不知道？”

崔淮一怔，整个人微微紧绷起来，失声问道：“四娘死了？”

花如烟一挑眉，翘起腿歪在长椅上，又揪了缕头发绕着圈玩：“不仅死了，还把骨销的秘密给抖出去了，现在外面那些人都不敢来这儿咯。”

“说到这儿，她留下的飞刃部是不是暂时没人管了？不如先匀给我用用，我这儿刚好缺些人手。”她在二人之间扫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部下之人不够用么？”钟则察觉出她的意图，抬起头来，眼底笑意微漾。

“倒也不是。只不过我看上了正义庄的小公子，想多带些人撑撑场子，也算给他几分薄面。”

“……你这些年强抢的男男女女还少么，怎么这次开始讲规矩了？”

……

崔淮瞧着这二人插科打诨、你来我往，未提骨销之毒何解便安排起了门内事宜，已是将自己暗暗排除在外了。

看来今日吃的不是散伙饭，而是鸿门宴。

他得知门主身死后，无忧门必会大乱，因此未做什么准备，匆忙起身便赶了过来，却没想到四娘也死了。

在此危急时刻，钟则这王八蛋不想着为众人解毒，倒是打算趁此机会拿下门主之位。

他这么自信能得到众人的拥护么？

四娘不在了，花如烟又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到底要怎样拿下这两人？

那人生前心思缜密，事事都喜留一后手，如今倒是潇洒赴死，留下这烂摊子让别人收拾。

在崔淮沉思之际，一旁观望的小六也看出了这二人的心思，心下焦急，传音入密道：“家主，这两人明显是冲着你来的啊！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将门主之位抢到手再说！”

崔淮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只拿食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花如烟一面喋喋不休说着话，一面观察二人的神色，她见崔淮面色有异，心下已有了算计，站起来绕到他身后，轻咳一声说道：“无忧门出了这么大事儿，总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我一个小女子干不了这事儿，只能指望你们了。”

“那么，你们俩…谁能胜任？”

话音落下，大殿内气氛一滞，隐隐有些许金属摩擦之声传出。除了其余看戏的弟子外，刀部和剑部的门人都暗暗提起了兵器：若能让自己的老大当上门主，在剩下的三个月体验一把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感觉，也是不错。

到了这一步，崔淮反像是放松了下来，直起身子，沉声道：“你我多年都未分出胜负，如今有了什么筹码，能保你登上宝座？”

“什么筹码？”钟则呼了一口气，大咧咧站起来，提起椅后搁着的长刀，“门主临走时，把藏解药的地方告诉了我，就在......”

话音未落，花如烟便反应过来，转身反手一掌轰向崔淮。“咔擦”一声，桌椅碗盘炸裂开，酒水饭菜崩得四处都是。

混乱间，崔淮侧身滚地，又腾身跃起，轻飘飘落在了花如烟身后，冷笑道：“我们好歹共事多年，你下手也太狠了。”

“铮”的一声剑鸣，崔淮手中长剑一抖，犹如蛟龙出水，雪白剑光飞舞闪烁，快如闪电般向花如烟袭来。

花如烟嘻嘻一笑，轻巧避过他的剑招，与其后跟上的钟则互相配合，齐齐向他攻去。

刹那间，殿内木屑尘土飞扬，刀剑交击声此起彼伏。其余弟子被三人气劲所震，又不知此时该选定何种立场，于是纷纷退到了两边观战。然而，这三人武功身法都极为高明，众人只能看见人影剑光快速交缠、分离，竟连具体的过招都看不清了。

崔淮一剑快似一剑，出招沉稳有力，剑光细密如蛛网，霎时间将钟则裹入剑圈，招招都直指他要穴命脉。钟则被他剑光所逼，发髻凌乱不堪，垂下的长发被削断好几截，衣襟袖口也化成了碎片。

他与崔淮对战多年，从未见过这样快速无伦的剑法，暗自心惊，奋力抵抗几十招后，还是败下阵来。

“原来你之前一直在隐藏实力...”钟则撑刀半跪在地，喘息了一阵，“看来我更留不得你了。”

他瞥了眼身旁毫发无伤的花如烟，嗤笑一声，嘲讽道：“江兄这时候怜香惜玉，可是要吃亏的。”

崔淮冷冷看了她一眼，抖去剑上血珠，面无表情说道：“我不对女人动手，识相的话就滚远点。”

说完，他提剑朝钟则走去，沉声喝道：“说！解药藏在哪儿了？”

眼见他的剑越来越近，钟则闭了闭眼，心下一横，说道：“就在......”

这时，崔淮停了下来，离他五步之遥。

他没上钩，但这样的距离已经够了。

霎时间，钟则提气暴起，挥刀往他胸口处砍去。崔淮冷眼看着刀光袭来，挥剑格挡，不想他只是虚晃一招，全身气劲尽付了左手，使劲朝他脖颈抓来。

崔淮素有洁癖，如今骤然闻到他手上残留的油味，下意识偏头后退了好几步。就在这时，花如烟快速移步到他身后，抬手点了他周身几处穴位，随后叉开五指，在他后颈处划了一道。

“江兄，一炷香之内你的内力便会散尽，是走还是留，全看你自己了。”花如烟抬起手，抹了抹指尖残留的血丝，轻笑道。

崔淮擦了擦后颈，看到手心的血迹，只犹豫了一瞬便不再恋战，拎起小六就往山下逃去。

虽说穷寇莫追、围师必阙，但此时的钟则又怎会放过此等良机？他站起身，不顾双臂鲜血直流，提刀便追了上去。

见二人一前一后离开，花如烟得意地叉起腰，哈哈大笑起来，高声喊道：“钟大哥，我可给你机会了啊，一炷香！一炷香之内你若杀不了他，以后晚上可睡不好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