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悦来客栈还有两三个店铺的距离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客栈的门口围了一群人,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数人神色复杂,一个接一个抬手比划,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明昭见状,忙拉着林絮小跑过去,钻进人群的空隙就往里看:只见大堂里站着一个西域打扮的少年,一身布袍,腰间别了一条红色的鞭子。
少年对面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五短身材,一脸横肉,正是悦来客栈的掌柜。
赵兴财面色阴沉,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他骂道:“我是看你带了那么多好宝贝才让你住这的!没想到这都一个月了,你身上就剩下这几个子儿,你带的那些东西都卖哪去了啊?你以为我悦来客栈是什么人都能住的吗?”
那少年面露窘迫,不住地合手道歉,却也没能止住赵兴财的怒气。
“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会干这种事呢?”
“这小子是从车师国来的,叫贺兰绪。他带来的那些宝贝,价值八十两的他只卖二十两,别人跟他讲价他也就随着人家去了,你说这能赚钱吗!”
“是啊,而且上个月天气不好,他带来的很多又是干货,受潮后都烂了,这下啥都没了不是。”
明昭默默听了一会,旋即幸灾乐祸地嘿嘿一笑,凑到林絮身边悄声说道:“就这人的脑子还做生意呢。师父,还得是你这样抠门又黑心的才行。”
然而话音未落,她的脑袋便挨了一巴掌。林絮柳眉竖起,一把揪住她的辫子,轻斥道:“你每天吃那么多,我不好好赚钱,你是想食不果腹露宿街头吗?”
“哎呀,你放开!我很痛。”
“还长不长记性了?”
“师父,你扯坏了我的辫子,回去还要重新帮我梳的......”
在二人斗嘴打闹之际,客栈内的纷争已逐渐有了结果。
见门外的人群越聚越多,赵兴财暗自兴奋起来,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收场,一面趁机为自己的客栈扬番好名声:“你说要做伙计还债,到现在饭菜就送对了一次,一次!你知道这会损失多少客人吗?我悦来客栈一向以不怠慢任何一位贵客著称,你这是要砸我的招牌吗!”
“我看你不是来还债的,倒是来讨债的。”他翻了个白眼,大手一挥,不耐烦地说道,“这笨手笨脚的,我看还是卖给对面的如意馆来钱比较快。”
一旁杵着的伙计明白了他的意思,垂眼领命,上前三步将那人架住,干脆利落地往对面的如意馆走去。
不知为何,这少年也没有挣扎,就这样被两名伙计压着往门口拖去。
“等等。”
贺兰绪抬头,骤见一位紫衫女子拦在面前:阳光穿过她的皂纱,他隐约能看见她的脸,却又不真切,只听到这声音如月落空潭,透出一股轻灵之气。
林絮抿了抿唇,俯身对赵兴财施了一礼,说道:“抱歉,我想找这位小兄弟打听点事情,一会就好,不知能否通融?”
赵兴财一看是个女人,白眼一翻,随意哼了一声未作回答。客栈门边的护卫见状,心领神会,走上前准备拉开林絮。
她暗叹一声,正想再开口,身旁的明昭抢先一步拦下她,扬声道:“只是问几句话而已,耽误不了赵掌柜讨债的。”
此话一出,赵兴财不由皱眉,低头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这小童是百草堂的伙计。他顿了顿,再瞥了眼旁边的女子,眼珠滴溜一转,犹豫道:“那你是....”
林絮笑道:“我是百草堂的郎中。”
赵兴财一拍脑袋,态度瞬间恭敬起来。他大踏步上前,猛地弯腰行了一礼,由于笑得过于剧烈,脸上还堆起了一层层的肉:“原来是百草堂的林大夫,失敬失敬,不常看您出门,都没认出来呢。”
说完,赵兴财神色一变,转头喝道:“还不快放开!”
悦来客栈的厢房很多,林絮急着问话,便随意找了一间空房就拉了贺兰绪进去。等她关紧门窗,确认了房内并无其他人之后,才转头看向那少年。
四目相对时,她一时间恍了神:单从相貌来看,他不像纯粹的西域人,皮肤白皙,面部轮廓流畅柔和,甚至有点像个小姑娘。
而当她看着他的时候,注意力全部被他的眼睛吸引了。贺兰绪的眼睛很清澈,她很少见到这么干净的眼睛,就好像幼年在庭院的树下乘凉,抬头看见的月亮一样。
贺兰绪见她急迫,却又一时没有开口,不禁迟疑道:“姑娘,你想问什么?”
“我......”林絮回过神来,眼神不自然地飘了飘,清咳了三声问道,“我问你,这块玉你是从何得来的?”
贺兰绪拿起暖玉,就着窗边透进的阳光看了看,回忆道:“数年前,我跟着爹爹行商时,在沙漠里意外遇见了一个女孩。她当时生病了,烧得有点神志不清,一直念着要水喝。我找同伴要了清心火的草药,就着水喂给她喝,见她稍有好转,便打算带她一起回车师。”
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可爹爹说她病得太重,已经救不回来了。她自己好像也明白,什么话都没有说,只给了我这块玉作为谢礼。”
林絮闻言,双手一紧,整个人蓦地僵在原地:真的是兰儿,但她,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大漠......他说救不回来,还是......早就死了么?
虽然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当最后一丝可供逃避的幻想破灭时,林絮还是感到心神俱裂。她紧咬双唇,忍下心底泛起的苦意,低声期盼道:“那,那后来呢,她怎么样了?”
贺兰绪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即便她竭力掩饰,可他还是听出她的声音带了哭腔,双手不自觉撕扯着下裙,整个人像是沙漠里失群的小狼,明明生涩稚嫩,满身伤痕,却又桀骜难训,倔强凶狠。
他停顿了一下,见她情绪稍有平复,再缓缓说道:“因为发现她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们就在那附近扎了营。大漠的夜晚极冷,她身体本就虚弱,在如此极端的冷热交替下,第二天便去世了。爹爹说死在沙漠里的人很多,也许是沙漠之神选择了她们。”
“神灵...”听到这句话,林絮忽地冷笑一声,慢慢松开手,轻轻压了压裙上的褶皱。
贺兰绪看不清少女的表情,只听出她的声音似是恢复了正常。但他能感觉到那股自深处泛出的死寂气息:这是一具在地下蛰伏了很久的尸体,短暂地见了一下阳光,然后又钻回了属于它的地底。
“多谢你。”问清来龙去脉后,林絮站起身,从他手心拿回玉佩,“你欠悦来客栈的钱,我会替你还。离开中原后找个别的活干吧,做生意不适合你。”
贺兰绪置若罔闻,只静静望着她的背影,问道:“你是不是要去大漠?”
林絮推开房门,头也不回说道:“萍水相逢,我没有义务向你汇报行程。”
门外,人群早已散去,正是一派安宁祥和的街景。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明昭正悠闲地靠在柜台边晒太阳。她转头一看,忽觉得师父好像有些不对劲,正打算细问时,这种感觉却转瞬即逝了。
明昭挠挠头,沉思片刻后得出了结论:自己果然是打扫店铺太辛苦了,竟都出现了幻觉,晚饭一定要多吃一点。
林絮缓步走到赵兴财面前,将站得七歪八扭的明昭拉到身边,问道:“赵掌柜,贺兰绪欠的债我替他还了,您算下账吧。”
赵兴财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试探道:“林大夫,这小子在这儿欠的可不少啊,您确定都算您账上?”
听到这话,林絮解钱囊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了眼赵兴财,淡声道:“您先开个价吧。”
“您是第一次来我们店里,给您打个折,就算三百两吧。”他一拍桌子,豪气道。
“你说什么?!”明昭瞪大眼睛,气得一拳砸在了桌上,“三百两?你直接去隔壁的钱庄抢好了!他到底干啥了能花你三百两,你给我仔细说说!”
赵兴财被她吓了一跳,慌忙接住掉了一半的算盘,嗫喏道:“就,就是三百两,不信我算给你看……”
“不必了。”林絮拍拍明昭的肩,安抚地掐了掐她的手心,“赵掌柜是做大生意的人,不会贪图我们这点银子的。”
说完,她放了一个布袋在桌上,朝他点了点头,便拉着明昭走远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逐渐远去,赵兴财打开布袋,抽出一张银票对光仔细瞧了瞧,低下头,若有所思。
片刻后,一只白鸽从悦来客栈蹿出,在半空中打了个圈后,飞往后山。
临近傍晚,行人渐渐稀少,街边的摊位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出城的路上,明昭死死掐着林絮的手臂,痛心道:“那可是三百两啊,你说付就付了,还是帮那什么贺兰还债,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侠义心肠呢?你拿这三百两请个伙计帮忙,再翻新下你那破店不行吗,我每天打扫很累的。”
听明昭念叨了一路,林絮觉得有点头晕,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我让你干这些事,都是为了你的身体好。至于贺兰绪,他提供的消息值得我付三百两。”
“明明就是你自己懒得打扫,却总是拿这种话搪塞我。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觉得我强壮了多少?”
明昭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骤然转入寂静的梨花巷时,忽地话语一顿,悄声说道:“师父,好像有人跟着咱们。”
林絮轻叹口气,点了点明昭的额头,教训道:“给你的《听风》是不是又没认真练?”
明昭看着林絮的眼睛,忽地一阵心虚,小声道:“我……我练了啊,不然我刚才怎么发现的。”
看她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林絮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说道:“阁下从客栈出来就一直跟着我们,请现身一叙吧。”
话音刚落,只见贺兰绪从街角走出来,站定行礼后说道:“林姑娘,我只是说了我知道的事,举手之劳而已,不能无故承你的情。既然你是郎中,平时上山怕是辛苦,我为你采药晾晒来还这三百两,如何?”
“我说的不是你。”林絮抬起手,袖边数道银光射出。
霎时,檐上应声摔下数名黑衣人,正是悦来客栈的伙计。她弯身蹲下来,冷冷看着地上瘫着的数人,轻声说道:“你回去跟赵兴财说,吃东西太快,可是容易被噎死的。”
贺兰绪见状,上前一步正想开口,却听林絮快速“嘘”了一声,匆忙道:“我们先离开这。”
几名黑衣人浑身酥麻,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林絮三人离开。
就在三人快要接近巷口之时,明昭望见东边的天空漫着一团黑烟,好似是什么地方走了水。三人快跑出巷子,只见长宁街的东边火光冲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燃烧的味道。
“是百草堂!”明昭大喊起来,正准备冲过去,却被林絮一把拉住了,“不行,我们必须马上出城。”
话音刚落,数道破风声过,是三枚石钉直逼林絮面门而来!
林絮一掌推开明昭,旋身堪堪避过,然而还未等她站定,紧接着左臂一痛,像是被一只鹰爪扣住了:那手的关节又硬又冷,硌得她生疼。
尽是冲着取命而来的,这群疯子。
林絮冷笑一声,反钩住那人手腕,右脚扫出的同时洒出梅花针。这矮汉中针,闷哼一声扑地倒下,那手却还紧紧扣着。林絮轻呼一口气,还未完全甩开他,又听后方一声剑鸣,“小心背后!”
有人直冲她后心而来!
林絮抽出匕首,抓起那人反身闪避,那剑直入矮汉心口,断了他最后一口气。她狠狠将匕首钉入矮汉手腕,向右控力割下,扯下断手向那蒙面剑客扔去。
对方看到同伴的断手扑面而来,身形一顿,本能向后避去。趁此机会,林絮飞袖出针,却都被他一一躲过。那蒙面剑客惊怒交加,长剑一抖,直直向她刺来。
飞花剑法以快闻名,起招落式之间几无空隙,对手与之缠斗,如同置身于刀林剑雨之中,避之不及。林絮勉力接了数招,渐渐有些体力不支,而在一旁缠斗的明昭和贺兰绪也落了下风,无暇分身相帮。
酣斗中,暗处蓦地飞出一掌,林絮闪避不及,中掌倒地,呕出一口血来。
“师父!”
明昭见状,心中焦急,出掌更快,但却抵不住流水般涌来的杀手。贺兰绪也被团团围住,无法脱身。
一名高个大汉慢悠悠走过来,不屑道:“让你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还费这么大劲,你们剑部是越来越没用了。”
剑客不语,提剑上前。
林絮心下犹豫,眼看他越走越近,她闭了闭眼,手慢慢伸向腰间。
天色彻底暗下来,隔着帽裙,蒙面剑客看到她腰间隐隐闪出一截金光,突然想到什么,正要上前细查却被壮汉一拦:“等会,青天白日戴着个斗笠,鬼鬼祟祟的,怎么看着倒像是你的风格。本大爷就是看不惯这遮遮掩掩的样子。你先别动,我看了再杀。”
说完,高个壮汉快步上前,伸手掀开帽帘。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在只剩下打斗声的街上显得尤为刺耳。众人听到马蹄声,不自觉缓了攻势,分神看去。
那大汉不自觉被马蹄声吸引,正准备转头查看,谁知他转到一半,眼睛忽地瞪大,喉间挤出一道“咯”的气声——原来是一把刀穿透了他的喉咙。
刀柄上系着丈许红绸,尾端被一位红衣女子攥着。
她用力一拧,短刀横穿大汉的半边脖颈,向蒙面剑客攻来。“铛”的一声,他匆忙提剑一挡,被那刀震得虎口酸麻,手中长剑险些脱出。那女子的红绸变化多端,几招之内,长剑便被红绸缠上,震得四分五裂。
片刻之间,那红衣女子已至两人身前,一把将林絮拉上了马,往城外疾驰而去。那蒙面剑客见难以追上二人,干脆利落地扔了残剑,转身便过来抓明昭。
明昭惊怒交加,挥掌震开他,一面躲闪一面大喊道:“我还没上马呢!”
只听身后马蹄声未绝,后街又跑来了一匹马。趁众人分神之时,贺兰绪手中长鞭抖动,舞成一个圈震开杀手,抱起明昭翻身上马,追着林絮而去。
四人在一片竹林前停下,内里云雾缭绕,似有奇阵。林絮被那女子扶下马后,略有些站立不住,虚虚靠在她身上说道:“这次多谢你了。”
曲揽月扯下面纱,眨眨眼笑道:“一见火光我就赶来找你了,还好没耽误事儿,真是好久没见你这么狼狈的样子了。”
林絮摆了摆手,暗中调理内息,突然手腕一紧,有人扣住了她的腕脉。她登时想起了刚才的那只鹰手,下意识便要挣脱。
贺兰绪轻轻按住她,将真气缓缓送入她体内,轻声说道:“你别紧张,我们现在很安全。我助你早些恢复,就可以尽快入林了。”
林絮闻言,静心凝神,借贺兰绪之力运气周转。他的内力携一股凉意而来,慢慢平息了那掌的炎气。
夜幕降临,阵阵晚风吹淡了前方的浓雾,竹林闻风,簌簌而动。
“有人追来了,还带了不少家伙,锤子、刀和剑。”曲揽月懒懒地靠在竹边,闭目听着远处的动静,“这帮家伙动作倒是挺快的。”
听到这话,林絮嘴唇紧抿,加快速度完成调息,拉起明昭就走:“林中有阵法,他们进不来。你们牵上马跟着我走,注意脚下。”
竹叶发出簌簌的声响,与地上碎叶的沙沙声互相映衬。冷月高悬,夜鸟啼鸣,将散未散的雾气为夜晚的竹林平添了一丝鬼气。
三人屏气凝神,四步一停,六步一转,跟着林絮朝竹林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