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夏突然道:“你还记得西门吹牛吗?”
陆世风听见这个问题后,先是回答:“记得。”
然后才问:“他找你说什么了?”
如果两人毫无瓜葛,一般人会问:“他怎么了?”
周夏听了这个回答心里一沉,只能道:“说了很多有关你的事情。”
陆世风沉默不语,甚至都没问吹牛究竟讲了什么。
可见心知肚明。
看样子只要周夏不吭声,他绝对能憋下去,对所有的人和事都只字不提。
其实周夏对他的隐秘毫无挖掘之意,但眼下对方这种态度,即刻激起他的些微不满。
那种较劲不肯退步的好胜心,促使他不依不饶道:“我能知道令尊是哪位吗?”
陆世风强笑道:“你以前从来不问,也不感兴趣,现在突然想知道了?”
周夏道:“对啊,因为你不仅财富惊人,而且杀人手法娴熟,遇事临危不乱,这不像普通的世家子弟。”
他不得不承认,吹牛的话确实在自己心里埋下疑惑的种子。
人一旦有了某种猜测,只会令人心里涌现出更多的疑惑。
哪怕是之前释然的问题,此刻也会重新复活。
陆世风微微皱起眉头,说:“和家里的一些变故有关,我记得以前解释过。”
他惜字如金,不肯多说一句,明显也有种不肯让步的劲头。
对峙的气氛愈加鲜明,两人都沉默了,斟酌着下面的话该怎么说。
陆世风为打破僵局,从手机里调出一副照片递过去。
照片从楼梯侧面取景,台阶上坐着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此刻正手握雕花栏杆,朝楼下垂目而望,她脸上心事重重,完全不像是孩子的神情。
陆世风解释道:“
这是我的妹妹,她也叫佩姬,是我父亲为数不多倾注过情感的孩子。
他一直想培养出像自己那样聪明,但身体机能又比他健康、没有家族遗传病的孩子来继承财富。
于是他就有了源源不断的情妇,其中既有运动员、也有科学家、音乐家。
各个都是该领域内杰出女性。
这就意味着我打小就有很多认识的、或是素未蒙面的兄弟姊妹。
只是父亲的孩子里能活到成年的屈指可数,不过对父亲而言,小孩子和小猫小狗差不多,除了佩姬。
以至于她死后,父亲花了很长时间才不得不选我做继承人。
没过多久,他连我也放弃了,甚至不再关心传宗接代这件事。
一直到他死,我再没见过他本尊,只和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打交道。
自从发现自己在父亲心里的地位后,我的心态也变了。
一切都像在玩一场虚拟现实的角色扮演游戏,无论哪一种关系,都只是npc。
所以,我可以没有愧疚地、冷酷地对付身边的很多人,包括我的母亲、朋友,甚至一些和我暧昧过的人。
因为我知道自己早晚会毫无牵挂地离开。”
他说这句话时,嘴唇有点发白,双眼失去了焦点,显得冰冷无情。
刹那间,眼前的这个人,令周夏觉得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他这样的性格,背后有如此不堪的过去,也算合乎情理。
陌生是因为他没想到人性会有这样复杂的构成,原来即便是枕边人,自己了解得也不多。
他忍不住插嘴道:“你早晚要去哪里?”
“去一个我也没去过的地方,去一个能去除去我满身疾病和痛苦的地方。”陆世风笃定道。
听上去,那个地方既像是极乐的天堂,又像是,死亡。
那人重新将目光聚焦在周夏身上,小心翼翼地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他说这话时,双眼深邃明亮,犹如有一簇漆黑的火焰在静静燃烧。
周夏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一步,道:“我哪儿也不能去,这里还有我的亲人、朋友、工作。”
陆世风突然笑了:“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种地方。”
断药以后的陆世风时而暴躁易怒,时而温柔多情,可从来不象今天这样阴郁诡谲。
这时周夏脊背上已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它们直朝腰窝里淌。
他故作镇定道:“有时候我真觉得看不懂你,不知道你每天在忙些什么。”
陆世风似乎察觉出他的紧张情绪,于是略微朝后退一步。
他嘴唇颤抖几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大脑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这时候的他,身上有种不成功就成仁、殒身不恤的味道。
刹那间,周夏觉得他身上看到某种纯粹的东西,像李斯特的钢琴曲,像纳博科夫的小说,或者是宋代冰裂纹的瓷器。
他猜测那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陆世风的骄傲,更是他的执念。
那个执念让人痛苦而寂寞,才会散发出隐忍气韵。
突然之间,周夏觉得即便是陆世风想说出答案,他也不想知道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再问了。
他怕问出些根本不想知道的事情。
周夏抓起手机,说要找个地方散步。
陆世风说外面有点乱,要不我们一起出去。
周夏忙道:“你不用来,我只想一个人呆一会!”
他离开房间时,还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这令他如芒刺在背,连忙加快了脚步。
直到他爬回驾驶座,为转移注意力,周夏打开收音机。
可换了好几个台都是类似的新闻播报。
就在他和陆世风争执的短短几十分钟,外界的事态完全在朝着不受控制的局面滑落。
全球最大加密货币交易平台“币安”,代言人竟然通过网络表示将暂时冻结所有的比特币账户,以保证它的安全性。
什么?周夏嘴里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这是什么火上浇油的骚操作?
他想起来当年巴以冲突,币安为了巴结一些西方国家,主动冻结巴方一系列的比特币账户,并将里面的货币和资金转交给以方。
从那一刻起,比特币的安全性就成了皇帝的新装。
这些年,用户们都心有戚戚焉地不去戳破,假装没看见那些事儿。
可眼下的这一记损招,只能令群情更加沸腾。
周夏查了下自己的账户,果然灰色的,海德拉积分也不能兑换了。
他到海德拉论坛上去看,早炸开了锅。
小道消息说很多有门路的资本大鳄,下午就把手里的比特币清空,在交易所置换成了美元。
被冻结的只有普通人账户。
网友中有人怒吼:规则由强者制定,掌握资源和资本的人,现在准备拿人民的血肉做堡垒了!
周夏一边浏览这些新闻,一边无奈苦笑:以互联网为硬件基础的金融体系如果崩溃,没有人能够安全出逃。
人民最终需要的是现实世界的货品,这个才是宝贵的资产,而不是账户上的数字。
危难之际,家里堆满黄金的银行家,也比不上地窖里满是红薯和小麦的农场主富有!
周夏接下来只能漫无目的地开车上路,沿途所见再一次证实了自己的推测——好多商超门口人声鼎沸,里面灯火通明,有的地方已经出现□□烧。
有人看见他开了个货车过来,以为也是抢东西的,举着棍棒就过来了。
吓得周夏连忙加速跑开。
和暴徒没什么好讲的,他再能打,也犯不着和疯狗们计较。
这时他才想联系家人,好几次才打通父亲的手机。
老周道:“今天晚上估计要通宵了,州政府已经派出大批警力,你老实在家,千万不要出门。”
周夏担心道:“你在哪里,局面好控制吗?”
老周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说:“警察是第一道防线,州长已经向联邦政府申请支援,但是各州目前都面临类似的局面,需要救助的不仅是马里亚纳州。”
周夏担心道:“老爸,千万保护好自己,遇见不要命的歹徒,能跑就跑,能溜就溜!”
老周被儿子这句叮嘱气笑了,说:“没事儿!连你爷爷和姑父都去民兵团集结了,他们下午就收到通知了。”
民兵都出动了?这完全是战时总动员的架势啊!
还有,家里现在只有姑姑和妹妹?
周夏对老周道:“我现在就回家。”
老周知道根本劝不住,只能道:“不说了,我这边有情况。”
开车的路上,周夏想起以前经济选修课上的一句话:你知道人民手里的货币,如何才能在现实世界,包括线上、线下安全无虞地购物吗?
答案就是军队,现实中的一支军队!
这时他对这句话才有了更确切的感悟。
开车没一会儿,他又收到了陆世风的电话。
周夏想了片刻,还是接了。
那人问:“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周夏道:“我在回家的路上。”
陆世风有些焦急:“你回家会经过爱丽丝广场,那个地方已经乱了,不如先找个躲起来,我和你汇合后一起去你家。”
周夏说了声“没必要”,立刻就把电话挂掉了。
没时间再等了,他家是临街的老房子,离商务区也不算远。
一旦街面上发生意外,姑姑和妹妹根本抵挡不住。
既然爱丽丝广场不能走,他就变道抄近路。
哪想到大半夜的,广场周边都沸腾起来了,连小路上都一片混乱,处处都是警报声。
很多人上街抗议,有的向警察发射烟花,有人纵火焚烧汽车。
新闻不断播报,说某某政府办公大楼里有人纵火,电力中心遭到了设备破坏,好几个大超市和ATM机被打砸和抢劫。
之前的游xing正慢慢演变为暴力示威。
周夏开车经过著名的商业大道时,看到摩天大楼上的LED广告牌上,原先的内容被替换,一行大字正闪闪发亮:
资本主义要灭亡了,自由属于人民!
广告牌下聚集着一群年轻人在狂欢,有香槟、彩带、气球,摇滚乐。
这时,邵太太的电话也打了过来,她着急地问:“你在哪儿啊,陆世风说你出门了?”
周围实在太吵,周夏只能扯着嗓门喊:“我在回家的路上,家里只有姑姑和妹妹。”
邵太太强制镇定道:“你们那边不安全的话,就带上她们和我一起回洛克岛。”
周夏想,岛上资源有限,也不是世外桃源。
现在想从市中心开车回家,难比登天,他只能上外环高速,绕路回家。
路上周夏一直开着收音机,听见州长以及多名高官称眼下的骚乱“不可解释、不可原谅”。
还有些物理、计算机类的专家学者呼吁民众“冷静地等待谣言被攻破”。
他想,等过了明天中午十二点,谣言也许确实会不攻自破。
但迟来的真相,保护不了现在正在被伤害的城市和市民。
诺贝尔应该后悔当初没设立数学奖,导致数学界竟然没有绝对的权威来发表意见,安抚民众。
高速公路上车辆稀少。
周夏不敢大力踩油门,告诫自己不能慌、要冷静。
他有点后悔下午没有加满油箱,待会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以至于为了省电,他连空调都不舍得开。
密闭的车厢,有点闷,有点热。
就在他困得不行的时候,觉得只是刹那间,他好像一下子翻身坠入某种状态。
似乎有力量试图将自己拉进深眠。
与此同时,他发觉自己的意识在紧缩,仿佛躲避着什么。
妈的,不会是又不由自主联网上线了吧?
他不想上线!
他开始集中精力,与那股无形的力量进行极度的拉扯、抗衡。
终于,他瞬间清醒,发现自己还在之前的那条高速公路上。
高速隔离带仍不偏不倚,有节奏地向两边后退。
看时间无非才过了几秒钟,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睡”了过去。
幸好即使醒了过来。
他正庆幸不已,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车子的挡风玻璃直接碎成蛛网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