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幕上的几个人仍在争执。
周夏脑中忽然闪过一只潜艇在深海中急速下沉的画面。
直觉令他脱口问:“他们是在海里吗?要出事了。”
火星大叔不解地看着他:“你能预知?”
话音未落,只见画幕中的景象开始不停晃动,还微有倾斜。
火星大叔旋即将画幕转为九宫格模式,只见另一处封闭空间内不断有水涌入,同时听到有人叫道:“主机舱水管断裂,艇身即将解体!”
原来这是一艘深入海底的潜水艇!
火星大叔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肯定是刚才局域网的波动影响了潜艇的导航,以至于没检测到海底断崖,这才引发掉深,可他们去深海干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潜艇里急促的警报声和尖呼声。
周夏焦急走上前,想找到邵太太所在的那副画面。
他知道海水密度有时会出现断崖式下降,于是当潜艇航行到该处时,因为浮力急剧减小,便会迅速沉入海底,犹如一辆汽车突然掉进悬崖那样,俗称“掉深”。
潜艇不断下沉的结果,就是承受的水压随之增大,直至最后变形、断裂、解体。
从九宫格里的其它画面,可以看到潜艇此刻正如过山车般上下起伏,不到一分钟就下沉了数米!
好容易分辨出邵太太所在的舱室,邵先生是为数不多保持冷静的人。
他正通过对讲机紧急下达命令,大意是让下属把排水应急供气阀门打开,以增加潜艇浮力。
可这些措施都徒劳无功,潜艇依旧急速下沉。
如果在几分钟之内不能上浮,潜艇下沉到所能承受的极限深度就会艇毁人亡。
周夏病急乱投医,拉住火星大叔的胳膊说:“请你救救他们!”
大叔抱肘无动于衷道:“凭什么要救?”
这句话,等于变相承认自己有这个能力。
周夏指着画幕中的邵太太,急道:“那是我妈,是我亲妈!”
火星大叔摇头说:“即便是悲伤,也属于浪漫化的情感,很影响工作效率,要不你换个理由?”
周夏情急之下,只能试图朝画幕所在的空间过去,似乎想要穿透那帘幕般的虚无“屏障”。
谁知刚靠近,就觉得周围空气变得粘稠沉重,随即被弹了回来。
果然,在别人具现出来的地界,他不能那么地随心所欲。
火星大叔皱眉道:“噢,情感是人类的弱点,程序的BUG,强迫我去接受你的低级思维可真够麻烦的。”
好耳熟的一句话,好像听谁说过。
可周夏来不及细想,也明白火星大叔并非玩笑,他立即道:“你不出手救人,我以后都不和你玩了!”
大叔听了,咧开嘴笑道:“世界那么大,我可不要你们死,我要你们一直陪我玩!”
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原来是画幕里的潜艇中的海水冷却管路断裂!
大量海水从断裂处喷涌而入,主机舱里腾起一片水雾。
噪音巨大,他们连画幕里的人说什么都根本听不清。
很快地,大量海水开始向主机舱的各种设备间漫涌。
主电机一旦损坏,潜艇就彻底失去动力,再也无法脱离深海。
此时艇身姿态也开始失去平衡,尾部上翘得很明显,舱里人都已站立不稳,东西正不断往下掉落。
不少人都已绝望地放弃了抢救。
火星大叔这才慢吞吞地走近屏幕,伸手在九宫格上不同的画面上点击几下,说:“幸好是联网的,否则我也帮不上忙。”
周夏看得分明,他貌似将通风机、空调主机以及几十个阀门都关掉,并迅速封舱。
如此一来海水便不会漫溢到其它舱室,主电机总算保住了。
画幕里轰隆隆的噪音渐渐变轻,艇内的若干人等也迅速反应过来,扑向断裂的管道开始进行紧急修补,很快便将它们堵住。
邵先生发现局面稍微缓解后当机立断,命令下属打开高压气站分隔阀,向潜艇尾部组供气。
于是,潜艇后面的水开始往前流,它原先翘起的尾巴也渐渐沉下,随后更是慢慢停止了下沉。
这大家伙先是悬停不动,数秒后奇迹终于出现,潜艇开始缓慢上浮。
刹那间,艇内的人先是寂静无声,继而才狂欢不已。
邵先生和邵太太则相拥在一起,不断安慰着对方。
保尔瘫坐在角落里,大口地喘着气。
大概是浮出海面的过程中,艇身震动了一下。
也不知哪个角落里飞出来一只芒果,在画幕里一晃而过。
周夏耳中立即灌进一声尖叫!
前一刻还镇静如磐石的火星大叔,此刻就像遇到了阳光的鬼魂,一边朝后退,一边挥舞着双手道:“拿走,拿走!我最讨厌这玩意了!”
周夏有点不大明白,只是愣愣地望着他。
火星大叔半晌才缓过劲儿,他先摸摸面颊和嘴唇,确认自己是否无恙,继而才恍然大悟。
他很快恢复正常,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半空中的画幕迅速黯淡,消逝了。
火星大叔眺望远处,感慨道:“姓邵的真是胡搞,一个局域网又拿来当监狱,还拿来做监控,一旦这些被困的意识越狱,发现外界的存在时,很难想象它们会做出什么。”
周夏先是感谢了他对潜艇的救助,才恭敬地问:“先生有什么办法,或许可以指点下我?”
大叔笑道:“你先顾着自己吧!天知道你到底是第一个吃了螃蟹的人,还是做了第一锅被吃的螃蟹。”
他转念一想,又问:“你有预卜功能,为什么不试试预见自己的未来?如果我有这本事,每天估计都要占卜个七八十来回。”
周夏摇头:“我不想随意使用这份能力,因为就是将来不可知,才能敦促人努力过好每一天啊。全靠预卜的话,不就把未来交付了给了他人?”
“好吧,接下来我们就各走各路,记住不要对任何人提遇见我,他们只会认为你疯了。”火星大叔提醒他。
周夏笑道:“我懂。”
毕竟,文明只对文明人才能产生最大的效果,逻辑也只局限于相信逻辑的人。
周夏又开始朝线下走。
回去的路,通常比来时要慢一些。
他隐约看见了邵太太的面孔,她就像过往那样,用慈爱的眼神看着自己。
以前他觉得那是医者仁心,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
随着下线的速度越来越快,邵太太的神态也变得僵硬而凝固,裂纹开始在她脸上蔓延,随后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炸响。
那张脸宛如陶瓷般碎成了无数碎片,然后随风而去,像是尘埃,又像是蒲公英。
他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躺在之前丽莎安排给自己的小房子里。
除了记忆里某种酸楚的情绪,最鲜明的体会是饥饿,他只觉得肚子从来没有那么饿过。
见床头摆着一杯茶和一块蛋糕,周夏忙坐起身抱着餐盘,不停地朝嘴里塞,试图麻痹那些微的酸楚感。
可是吃着吃着,他的眼泪忽然就出来了。
他幻想过多次发现生母的场景,有温情脉脉的嚎啕大哭,也有横眉冷目质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但从没有想过会以旁观别人吵架的形式,从骂词里听到真相。
邵太太帮助过自己好多次,看来是知情的,可她为什么不主动认自己呢,难道是因为邵先生不同意?
这时只听见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急匆匆地推门而入,只听有人问:“他还好吧?”
丽莎的声音响起:“他可真皮,一个人在树林倒地大睡,被我想办法扛了回来,有点发烧,给他打了一针,估计这会儿已经没事了。”
周夏赶紧抹下嘴巴,把餐盘放好后又躺了下来。
很快邵太太便进来了,见周夏紧闭双眼躺在那里,还伸手摸下他的额头。
这也太能睡了吧,邵太太疑惑地想。
突然间,她瞅见被吃了一半的蛋糕,嘴角不由露出笑意,轻声道:“早点休息吧。”
眼见她要走,周夏觉得机不可失,把眼一睁说:“我没睡!”
邵太太被吓了一跳,轻声问:“你醒啦。”
周夏眼珠转向她,认真道:“感谢您,又一次给了我生命。”
邵太太笑道:“要不要多呆几天,好好修养下,看书或者钓鱼都行。”
周夏盯着她问:“岛上的图书馆是您建立的吗?”
“对呀,”邵太太回答。
他这才缓缓起身,问:“里面有没有《奥兰多》这本书?”
邵太太疑惑道:“没有哦。”
他道:“我家有一本,您当初忘记带走了。”
邵太太脸色顿变,笑意凝固在嘴角。
这时电话声响起,拯救了正处于尴尬中的她。
邵太太松口气,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都没有想到回避周夏,直接打开了它。
视频里传来周夏熟悉的那张脸:霍华德的母亲、生物学家玛丽亚女士。
她在瞬间也看到了周夏,不等邵太太开口,便嘶哑着嗓子道:“看到你儿子这么执着地非帮霍华德不可,哪怕很不喜欢你,也只好联络你一把,怎么样,他没事了吧?”
邵太太立即表达了谢意。
玛丽亚感慨地说:“哎,谁叫他的脸和你年轻时太像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两个同学看上去又陌生又熟稔,寒暄了几句,似乎便无话可讲。
玛丽亚像是想起了什么,强笑道:“对了,上次你提到的路诗客坠海前的轮船,我可以重建它的漂移路径!哈哈,作为一名生物学家,我一直关注那些有壳的海洋无脊椎动物,比如牡蛎、海螺和藤壶。那艘失事轮船的船身有不少藤壶,它们外壳的地球化学特征可以提供线索!”
真是位在事业上孜孜不倦的女性,爱子的离去,似乎对她的影响不大。
邵太太看上去并不想继续探讨这个话题,她道:“要不咱们通过电子邮件来讨论这个?”
玛丽亚知趣道:“好!反正我现在最看不得的就是别人的母慈子孝,拜拜。”
打完电话,邵太太搓了下手,看上去仍然尴尬无比。
终于,她深呼吸一口气,明白该来的事情终归逃不过去。
只见她转向周夏,轻声道:“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