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瞬间的沉默下,福贵慢悠悠地补充道:“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麻袋好贵,我还要留着装行礼。”
杨顺德:“……”
赵自牧:“……”
莫令仪:“……”
王杞:“……”
杨顺德下意识皱起眉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那老王八果然又找事了,烦死了。”
王杞愤愤不平:“他自己是医生,又不允许我们华工间有自己的医生,又不给我们看病,我看有病的人是他才是吧?”
华工中会些简单的医术的人不是没有,但问题是会医术也没有用。在这里,即便诊断出来得了什么病也没有药物医治,药物只能从医务室里拿。但是阿德尔摩作为医务室的医生却不想给华工治病,也不愿意给华工开药。
然而,面对这样的歧视,他们却丝毫没有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人能为他们主持公道,他们只能忍气吞声——
毕竟,他们的合同只有几个月了。
现在是1921年9月3号,而他们是1916年12月1日签的劳务合同。合同期为五年,也就是说,1921年12月1日他们的合同就期满了,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五年都忍下来了,还差这三个月?忍过这三个月,他们就可以回家,并且得到存在银行中的六百大洋,这笔钱足够他们买上几亩田宅,后半生衣食无忧。
可是如果在这期间闹事,他们被开除,这六百大洋就取不出来了。
为了自己的未来,有些苦好像也不是不能忍——
福贵摸着下巴问:“要不我们悄悄的?”
杨顺德一拍大腿:“我觉得行。”
王杞挠挠头:“麻袋怎么办?”
莫令仪拿出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从工地上借一个?借完了我们就还回去,动线还挺合理。”
福贵默默点头:“我可以去拿,但是我们别把麻袋弄坏了,不然还回去的时候不好办。”
赵自牧:“……”
赵自牧往前拱了一下:“带我一个。”
福贵有些担心:“你行吗?”
“……”赵自牧怎么也不可能说不行,“区区风寒而已,如何不行?”
“那我们计划一下。”福贵压低声音,“我知道,他每周会在星期六的晚上去镇上的小酒馆,一般要十点甚至十一点才能回来。而那个时候……”
星期日是休息日,这个休息日即便是劳工也拥有。因此周六下午六点下班之后,很多清扫队的工人就不会住在营地了,本地的会回家和妻儿团聚,非本地的工人也会去外面的酒馆等地方放松一天。
没人会把宝贵的星期天浪费在营地里,以往杨顺德会在星期天看望自己的女朋友珍妮小姐,福贵也习惯找一家咖啡馆点上一杯咖啡,在咖啡馆里浪费一天,为了蹭咖啡馆里的免费报纸——
事实上,正是靠着这些免费的报纸和随缘可能遇到的好心人,福贵才学会了简单的法语和英语。
但阿德尔摩的习惯却很特殊——他喜欢在星期六的晚上去小酒馆待到深夜,再乘着月色回到营地,星期天直接睡一整天。
这个奇奇怪怪的习惯整个清扫队都知道,但是由于阿德尔摩出身很好,据说是美利坚一个大资本家的儿子,他不但对华工充满歧视,对其他欧洲工人也并不友好,没人愿意和阿德尔摩交流,因此也没人询问阿德尔摩这么做的原因。
不过,阿德尔摩为什么这么做不要紧,他们只需要知道,阿德尔摩在星期六回到营地的时候是晚上十点甚至十一点,那个时间点不但夜黑风高,而且还没有多少人——
这简直太适合做点什么了。
福贵去库房找了个麻袋——这种麻袋平日里是用来装沙石的,质量很不错。而且数量很多,平日里没有人会专门清点这种损耗性物品,多一个少一个都不会有人发现。最重要的是,这种麻袋谁都能拿得到,没有明确的指向性。
简直是居家旅行杀人越货的必备好物。
当然,更重要的是,入库清点是顾为光在做。虽然顾为光真的是一个很正直的人,但正直的人也会被骗——在福贵的三言两语下,顾为光眯着眼打量了他许久,终于是帮福贵找了一个还没有入库的麻袋。
他甚至还体贴地说道:“这种麻袋很粗糙,不会留下指纹。”
福贵:“……”
福贵尬笑起来。
顾为光挥挥手轰他走:“快滚。”
就这样,星期六的晚上,福贵趁着夜黑风高无人注意,从库房里顺了一个麻袋出来。等他回到莫令仪精心设计好的目的地后,就看见杨顺德和风寒好的差不多的赵自牧正蹲在地上吹冷风。
杨顺德选的地点是一块工地附近,这里堆满了修铁路需要的钢材和木材,高高摞起的建材配合着周边的树木能够很好的隐蔽身形,在黑灯瞎火的晚上,肯定不会有人发现这里藏着几个彪形大汉。
福贵悄悄摸到他们身后,问:“莫令仪和王杞呢?”
“放风去了。”赵自牧小声说,“莫令仪去看阿德尔摩什么时候回来,王杞在观察有没有别人来。”
福贵点点头表示了解,随即又在心里推演了几遍一会儿的行动,力求在一会儿的行动中速战速决,麻袋套一下就准,他们打一顿就跑。
然而今晚也不知为何,阿德尔摩迟迟没有来。他们都没有手表,无法知晓准确的时间。长时间等待让福贵不由打了个哈欠。他眨眨眼,带着几分迷迷糊糊的劲说:“阿德尔摩怎么还没有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杨顺德也直挠头:“不应该啊,现在还没到十一点吗?我怎么觉得时间都过了?”
赵自牧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确定地说:“若是我没有看错,现在都快十二点了。”
杨顺德好奇地抬头看了看天,但除了黑漆漆的夜幕和满天繁星之外,杨顺德什么也没看出来。杨顺德挠挠头,问:“你这时间准吗?”
赵自牧也不太确定:“我不是专业的,就和同学学了两手,但经验也不是很足。”
但此时此刻,三人都有点信赵自牧的判断,毕竟他们等待的时间实在是有些太长了,长到不对劲,远远超乎他们的预料。
杨顺德忍不住了:“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找莫令仪和王杞问问情况。”
杨顺德摸着黑悄咪咪地离开。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这里没有蝉鸣和蛙声,有的只有不规律的风声。周遭太过精密,这让福贵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早知如此,还不如回去先睡一觉——这人今天抽什么风。”
赵自牧想了想,还是问道:“今晚阿德尔摩要是不来?”
“那就算他走运。”福贵撇撇嘴,“就他这样的,被人套麻袋是迟早的事,不急在一时。”
这样带着几分意气的福贵和赵自牧记忆以及想象里那个沉稳可靠的工头简直是天壤之别,这让赵自牧不禁好奇起来:“你以前也会这样吗?看到不顺眼的人,就套他麻袋?”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种事我们做起来也不是很熟练的。”福贵为自己正名,“其实我认真的,也不是所有人我们都能报复回去的。”
赵自牧:“……”
所以你还真的套过别人麻袋?
赵自牧有点惊讶——还真没看出来,福贵竟然是个黑心的。
然而福贵扒拉着手指头说:“我们刚来的时候还是战时,那时候我被送到了一线挖战壕,每天想的都是能不能看见第二天早上的太阳,那时候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都没力气和他计较。”
“直到去年,战争结束了,我们的任务变成了清理破碎的战场。战场上的尸骨要我们收敛,之前挖开的战壕要我们再给填平,每天依旧很累,累的下了工只想睡觉。”
“好在后面一切进入正轨了,我们的声音被国际听到了,生活才逐渐好了一点,有了固定的休息日,和不像之前那样超负荷的工作。”
“我们哪有空天天套人麻袋?就这么几次而已。”
赵自牧:“……”
赵自牧是很想安慰福贵的,听着福贵过去的经历,他感受到了一股从心底泛起的心疼。但他看着福贵对如何套人麻袋若有所思,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
下次我帮你套人麻袋?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赵自牧思忖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们快要解放了,我听顺德说,你们的合同还有三个月就到期了。”
提起这个话题,福贵瞬间眉飞色舞起来,就好像瞬间从数九寒天变成春光明媚:“对,还有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就离开这鬼地方,回家种地去。”
赵自牧的心底隐隐失望起来,他问:“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福贵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娶媳妇生孩子。”
此刻,赵自牧的心底又莫名酸涩起来,他带着几分自己也没控制得住的酸涩语气问:“这时候不提你的未婚妻了?”
“你提她做什么?”福贵听出了赵自牧语气中的不对劲,但他没有多想,只是耸耸肩,说道,“她都二十三了,怎么可能还没嫁人?就算她没有嫁人,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她在哪,怎么娶她?再说了,我一穷二白,人家没准都看不上我。”
福贵仰头看着漆黑的天幕,明亮的启明星高悬,福贵用带着几分梦幻的语气说:“以后我回家了,我要娶一个温柔的姑娘,我会好好待她,不让她饿肚子。”
说到这,福贵转头问:“你呢?”
月光落在赵自牧的眉眼,让他的眼睛和启明星一样亮。有那么一个瞬间,赵自牧竟然在想,他好像将这颗星星拥在怀中,以后只有自己能看得到他的明亮。
恍惚间,赵自牧意识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