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赵自牧现在已经不会觉得惊讶了,毕竟顾为光就长了一张不普通的脸。
只是赵自牧还是有些难以想象:“我以前听过在法劳工的事迹,包括他们曾在巴黎街头抗议巴黎和会,也曾在国家危难时刻为国家捐过款,只是听说的与眼睛见到的,还是有些难言的差距。”
那些曾听说过的事迹逐渐在眼前成形,想象中的模糊面容有了一张张具象化的脸,这种神奇的感觉确实是奇妙到难以言会。
赵自牧想,他来到凡尔登的这几天可能会成为他一生中难以磨灭的财富。
杨顺德笑了起来:“怎么样,我们没有给我们的国家丢脸吧?”
杨顺德颠着肩膀上的铺盖卷,说道:“我们,也是干过大事的人。”
赵自牧发自内心地认同:“诸君都是我泱泱中华的大好男儿。”
杨顺德大笑起来,他拍着赵自牧的肩膀说道:“这话我爱听——走吧。”
回到帐篷的时候,福贵已经为赵自牧收拾出来一块空地,还罕见地点上了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将屋中照亮,竟有几分亮的刺眼。
福贵帮着杨顺德一起给赵自牧铺铺盖,赵自牧则将自己的行李箱小心放好。
福贵指着一个箱子对他说:“灯就在里面,你需要就拿,读书的时候多点几盏,别把眼睛熬坏了。”
赵自牧点了点头,忽然又问:“我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这有什么?”杨顺德不在意地摆摆手,“我们怎么样都睡得着,倒是你,别被我们的呼噜声吵得看不下去书。”
铺完铺盖,杨顺德还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很快就睡着了,福贵也钻进了自己的被窝,留下赵自牧一个人就着昏黄的灯光看起了书。
书页的沙沙声并不大,有规律的声音反而有点催人入眠。但福贵躺在硬邦邦的铺盖上,此刻却有点睡不着。
往日里他不会这样,毕竟一天近十个小时的工作强度下来,他回到自己的帐篷就只想睡觉。可是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帐篷里多了个人的缘故,他竟然罕见地失眠了。
好一会儿,福贵终于起身,凑近了赵自牧:“你在看什么?”
赵自牧有点惊讶于福贵现在还没睡着,福贵能清楚地从赵自牧的脸上看到掩饰不住的情绪。
下一秒,赵自牧反应过来,将手中一份薄薄的小册子递给福贵:“《庶民的胜利》——你知道这篇文章吗?”
福贵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只是听说过,却没有机会读过,讲的什么?”
赵自牧将这本看起来已经些许破旧的小册子翻到第一页,说:“你可以看看。”
福贵有些犹豫,他下意识仰起头,赵自牧便看见他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中,唯有一双眼睛却亮的像是星星。
心跳忽然间就快了一拍。
赵自牧小声问他:“你在怕什么?”
福贵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那你为什么会来到凡尔登?”
赵自牧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尖锐的话题,于是他选择了闭嘴。
赵自牧的沉默却没有打消福贵的积极性,福贵说:“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参加了拒款运动?我听说了,好多人都因为参加了拒款运动而被遣返回国,你逃了出来,只怕也没办法在巴黎等地继续读书了吧?”
赵自牧依旧没有回答。
福贵自顾自地说:“你看,这就是我害怕的东西——我们在别人的地盘,却做着主人不允许的事。一旦我们被主人赶走,我们会怎么样?”
火光摇曳,灯花在此时爆炸,明明不大的声音却仿佛一个惊雷炸响在赵自牧耳边。
许久,赵自牧忽然问他:“你说我们在别人的地盘做着主人不让我们做的事,但是——”
赵自牧的目光忽然间尖锐起来:“谁才是这个地盘的主人呢?”
他像是在问福贵,又像是在问自己,或者是问别的什么人。语气明明是尖锐的,却又掺杂着些微的迷茫。
但是福贵没有听出这句话中的微妙情感,他只是下意识顺着赵自牧的话去思考,然后理所应当地得到了答案:“当然是法兰西人。”
这里是法兰西的国土,它的主人当然是法兰西人。
这听起来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配上一个很现实的答案,但当答案出口的那一刻,福贵却恍惚间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但是哪里不对?
福贵不知道。
赵自牧却说:“你说得对,法兰西的国土,主人当然是法兰西人。”
福贵隐隐意识到,这不是赵自牧想说的话。
那赵自牧想说什么?
福贵想了许久也想不出答案,这个问题让福贵的心都痒了起来,仿佛好几只猫在他的心里不停攀爬,痒的福贵几乎是下意识追问:“你想说什么?”
赵自牧微微低下头:“那你有没有想过,法兰西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福贵一愣。
这一刻,福贵忽然间意识到,他之前的想法没有错,法兰西的国土上,当然是法兰西人是主人。只是,法兰西的国土上,主人的想法是什么呢?
是对布尔什维克的视若洪水猛兽吗?
赵自牧轻声反问:“法兰西人真正的声音,是什么呢?”
福贵忽然间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现在没有答案。
因为他忽然发现,想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定义,什么是法兰西人。而这个问题,似乎不是依靠简单的国籍就能回答的。
这一次,赵自牧又将手中那个已经破旧的小册子递了过来:“你现在要看了吗?”
眼前这本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略微发黄的小册子反射着莫名的光,右侧一排铁画银钩般的字迹红的像是诱人的苹果。福贵抽了抽鼻子,只觉得眼前这本平平无奇的小册子像是有什么醉人的魔力,让他忍不住伸出了手。
然而,当福贵的手触碰到那个小册子的时候,赵自牧忽然间将小册子收了回去。
福贵不解地抬头,就听见赵自牧说:“不行,我就这一本,给了你,我就没了。”
福贵:“……”
赵自牧和他好说好商量:“要不,我改天再抄一份送给你?”
福贵:“……”
福贵瘫着脸说:“我要笔迹耐看的,不要这种。”
赵自牧:“……”
赵自牧低下头,看着自己当初为了赶时间而用行楷抄的书,一时之间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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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福贵是第一个醒的,他推了推身边的赵自牧和杨顺德:“起来了。”
杨顺德睡得迷迷瞪瞪的:“这么早?”
福贵道:“不早了,我闻到了葡萄酒的味道了。”
这破地方从来都只有萧瑟与死亡腐朽的味道,一阵风吹过来,空气中满是风沙和尘土的味道。如果出现了葡萄酒的味道,那就是该吃饭了。
杨顺德嘟嘟囔囔地起来,懒洋洋地穿上衣服,耳边是福贵叫醒这间帐篷里另一个人的声音:“自牧,醒醒。”
比叫他的声音温柔多了。
杨顺德撇撇嘴。
大概是昨晚睡得晚的缘故,福贵叫了赵自牧好几声他都没有回答。福贵微微蹙眉,推了赵自牧一下:“该醒了。”
赵自牧呜咽一声,并没有醒来,反而是这一下子福贵就发现了不对。他摸了摸赵自牧的额头——果然发烫了。
福贵:“……”
福贵转头对杨顺德说:“他好像发烧了。”
杨顺德:“???”
杨顺德:“啊?”
福贵和杨顺德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杨顺德挠挠头,问:“这里没药,带他去医务室那边看一下?”
福贵顿了顿,才说:“钱可能不够。”
杨顺德:“……”
也是,他们一天的工钱才十法郎,扣除昂贵的伙食费和住宿费,到手也就五法郎。现在法兰西经济下行又通货膨胀,五法郎和没有的区别也不是特别大。而就是这五法郎,他们还要支付别的花销,导致福贵和杨顺德加一起也攒不下几个钱来。
福贵翻了翻箱子,从箱子的最下面翻出一个布包来。福贵数了数他攒下来的钱——六百法郎,这是他全部的积蓄。
看着不少,但是从法兰西回到中国的船票,哪怕是最低等的四等舱也要一百银元,也就是五百法郎。除去船票,福贵只剩下五百法郎。
而杨顺德比福贵还惨——因为他交了法兰西女孩儿珍妮小姐做女朋友,虽然穷困,但还是会记得给女朋友买礼物,因此他的积蓄比福贵还少。除去船票,他的积蓄只有三十法郎。
杨顺德将三十法郎都递给福贵,说:“不管怎么样,先带他去医务室看一下,若是钱不够再说。没准他足够幸运,克里斯汀小姐会给他开一些便宜的药。”
福贵冲他道了声谢,便背着赵自牧前往医务室,杨顺德则去上工,顺便帮福贵请假——毕竟他们的工钱是按天发放的,不做工就没有钱。如果不去上工却不和工头说,就有骗工资的嫌疑,一旦被发现,反而会被罚款。
福贵背着赵自牧在营地间七拐八绕,就在福贵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走错地方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医务室的牌子。
福贵向里探了探头,却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身穿西装、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正坐在桌子前。男人戴着一副夹鼻眼镜,淡金色的头发遮住眉眼,一直垂到肩上,藏蓝色的西装剪裁合体,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微微低头,金色的卷发低垂在额前,优雅美丽的像是西方人信仰的天使。
他拿着一支钢笔在桌上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在看到这个人的瞬间,福贵的心瞬间就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