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的包吃包住的十法郎到了后来要扣除他们的衣食,梆硬的面包配上发酸的葡萄酒就敢要他们高昂的价格,一顶既不遮风也不挡雨的帐篷就能让他们苦不堪言,每日的报酬发到手之后,只剩下五法郎。
拿到手的钱都能变,更何况是按照合同要求、只能存在兴业银行里、要等他们合同期满才能拿到手的每月十个银元?
无数忧愁压在福贵心里,让福贵笑不出来。
手腕上的铜环带来冰凉的触感,这让福贵控制不住地想起铜环上那个专属于他的、冷冰冰的编号。
【021213】
很巧合的数字,恰巧吻合了他的生辰,所以福贵只看了一眼就背下来了他的编号。
只是福贵清楚,这个编号再怎么巧合,也掩盖不住一个事实——这些法兰西人根本就没把他们当人,在那些人眼中,他们只是一个编号,一个人形机器。
福贵敛眉,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果他们真的有回家的那一日,状况会不会比现在好。
“啪——”
肩膀一沉,福贵抬起头,就看见杨顺德正龇着牙冲他笑:“想什么呢,喊了你这么多声,一声都没听见。”
福贵笑笑,将心中的忧愁全都藏了起来,说道:“你第一天知道我是聋子吗?”
杨顺德将他手中的铁锹接了过来,和他自己的一起扛在肩膀上:“走了,下工了,去吃饭吧,饿死我了。”
福贵也没阻拦,便跟在杨顺德身边一起走。
下午六点是下工时间,之后天也差不多黑了,这里有没有人舍得拉电灯,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因此六点之后便停工,算是给劳作一天的华工一点不怎么够的休息时间。
工地供应三餐,但三餐说实话没什么分别,一连五年都是发硬的黑面包配上发酸的葡萄酒。
福贵和杨顺德到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领完了食物。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皱着眉头将发酸的葡萄酒倒在硬邦邦的黑面包上,等黑面包被泡软了,再硬着头皮吃下去。
福贵和杨顺德也领了一份食物,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没过多久,顾为光带着赵自牧也来了,他们领完食物后坐到福贵和杨顺德身旁,顾为光皱着眉头将葡萄酒倒在黑面包上,像是在看什么恐怖的东西。
顾为光开口说道:“太可怕了,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杨顺德接话:“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东西?我曾以为法棍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直到我遇到了黑面包,这还不如窝窝头。”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配上一脸夸张的表情与浮夸的肢体运动,像是生怕有人看不出来他在埋汰顾为光。
顾为光:“……”
被抢了话,顾为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包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黑着脸看向不停作死的杨顺德,心里思量着怎么才能收拾这个目无尊长的小崽子一顿。
福贵斜了二人一眼,没有打断他们之间的玩闹,只是冲着赵自牧说道:“别理他们——在这里还习惯吗?这玩意儿吃得下去吗?”
赵自牧老老实实地点头,像是生怕福贵觉得他矫情难搞,他还补充说道:“没问题的,我之前吃的也是这些。”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
虽然勤工俭学生的名头听起来似乎比华工好得多,但在这个时代的法兰西,学生可能活的还不如劳工——起码华工包吃包住,不会吃不起饭,也不会没有地方住。
赵自牧最开始来到法兰西的时候,是在蒙达尔纪的一所语言学校学习法语。那时候他虽然是学生,但是法国战后萧条,学校的环境也很糟糕,那时赵自牧在蒙达尔纪中学吃的也只有面包配葡萄酒,相比现在唯一的优点是那时的面包没有现在的这么硬,葡萄酒也不像现在的这么酸,像是发酵过劲一样。
后来他因为囊中羞涩而离开蒙达尔纪的语言学校,经济上的窘迫又让他连个安稳的住处都找不到。那时从小衣食无忧的赵自牧可谓是吃遍了苦头,现在的区区黑面包和酸葡萄酒算什么?
看着碗里被葡萄酒逐渐浸湿的黑面包,赵自牧甚至笑着说:“不过我刚刚拿到这个面包的时候,还以为是嗍丢。”
“嗍丢?那是什么?”杨顺德问。
“是一种食物,我听我一个来自湖北的朋友说的,听说他们那里有一种小吃叫嗍丢,实际上就是鹅卵石。”
福贵闻言低头,忍不住将碗里的黑面包和鹅卵石相比较,最终不得不承认,起码在硬度上,他们之间是可以相比拟的。
倒是杨顺德来了兴趣:“鹅卵石也能吃?”
赵自牧摇摇头:“不能的,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嗍丢是一种下酒菜,在喝酒的时候调味用的,不吃到肚子里,嗍一口就丢掉,所以叫嗍丢。”
提起小吃,杨顺德不由想起了自己老家菏泽的吊炉烧饼:“我想吃吊炉烧饼了,你们知道吗,吊炉烧饼配上一碗羊肉汤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说到这里,杨顺德还忍不住咂咂嘴。
他这辈子吃过很多次吊炉烧饼,但只有一次配过一碗羊肉汤,是他决定离开家前往法兰西之后,阿爹拿出了家里的积蓄奢侈了一把,给他买了一碗羊肉汤。
一碗羊肉汤,杨顺德和父母弟妹五个人分,每个人都只能分到一小口,里面唯一一块羊肉,爹娘不舍得吃,弟妹不舍得吃,他们不约而同地留给了即将离家的杨顺德。
那一碗羊肉汤的味道,杨顺德记到现在。
“要我说啊,吊炉烧饼还是配胡辣汤最好喝。”一个劳工挤了进来,说道,“烧饼配羊肉汤还是少了些味道,不如胡辣汤,够劲。”
福贵给赵自牧介绍:“他叫王杞,山东菏泽人,和顺德是同乡。”
杨顺德闻言一把勾住福贵的脖子,笑嘻嘻地说道:“怎么说话呢,大家不都是山东老乡吗?”
“嘿杨顺德,你这话的意思,我们辽宁的就不是你的老乡了?”另一个黑瘦的劳工往地上一坐,直接踢了杨顺德一脚,“来来来,你今儿得给大家伙解释解释。”
福贵说:“这是莫令仪,辽宁盘锦人,和你一样,也是个读书人呢。”
莫令仪冲着赵自牧伸出手:“你好,听说你是吉林人?那咱们是老乡。”
赵自牧握住莫令仪的手:“在下赵自牧,吉林通化人。我十几岁就去北平求学,如今听到乡音实在感慨。”
王杞在一旁插嘴:“身在异国他乡,我们都是一家人,是兄弟,有话就说,别客气。”
“你当人家是你?”杨顺德呛他,“人家是文化人,你以为脸皮和你一样厚?”
“我?脸皮厚?”王杞不可置信地拽了拽自己的脸皮,小声道,“哪里厚了,明明薄的很。”
杨顺德真的看不下去了:“快来看啊,这里有个人说他脸皮薄!”
王杞很快被一群人围住要摸他的脸皮,气的王杞怒骂:“杨顺德你个王八蛋!”
福贵趁机将赵自牧拽离漩涡中心,在他耳边说道:“他们打闹习惯了,不用理他们。”
温热的气息传入耳膜,赵自牧低下头,看到的是福贵那张有些但却掩盖不住英气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赵自牧此时忽然间就想起了一句话:“牧民者必有官相。”
这个“官相”说的不是要多么的英俊潇洒,而是要无关周正,看着就一身正气,让人信服。
赵自牧觉得,福贵的脸就很“官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一副周正的样子,让人看着便觉得,这人必然是个可靠的人。
赵自牧的心里涌起一种特殊的情绪,有些欣慰,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这样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周到的照顾,让赵自牧只觉得怪怪的。
赵自牧忽然说:“你不用这么照顾我。”
福贵不解地抬头,就看见月光之下,赵自牧的双眼亮晶晶的,带着几分认真:“我也没有那么娇贵,在这里,我们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他倒是懂事,没有知识分子的清高,这样的态度让福贵的心又软了软,觉得这孩子真可怜。明明来到法兰西前也是被家里捧在掌心的少爷,此时却伏低做小的让人心疼。
福贵说:“还是不一样的……算了,你在这里习惯就好。还是那句话,有话就说,我们都会帮你。”
当时赵自牧觉得他大概不会和福贵抱怨什么,毕竟他也不是没吃过苦。
在离开故国的时候,阿娘东拼西凑给他凑出一百大洋,又有吉林当地的富豪之家为他凑了一部分学费和生活费,他当初揣着五百大洋远渡重洋,觉得自己肯定可以顺利完成学业,学成之后报效祖国。
只是来到法兰西他才知道,原来求学这么困难。
在法兰西,什么都要钱。学校要交学费、食宿费、洗衣费……乱七八糟的费用加起来,他来到法兰西不过半年,带来的五百大洋就花个精光。
而与此同时,他面临的却是经济下行后法兰西糟糕的就业环境,一份稳定的工作宛如云端之花,可望而不可即,就连短时工作寻找起来都极为困难。
昂贵的租房价格、不算低廉的食物价格、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工作……身无分文的赵自牧睡过桥洞,拿着华法教育协会每日补贴的、在通货膨胀后已经不值钱的五法郎艰难生存——他什么苦没吃过?哪里又需要被特别照顾?
但是等晚上到了自己被分配的“寝室”之后,赵自牧还是有点受不了了。他咽下了自己刚刚的豪情壮志,觉得去找一个比自己小的人来解决自己的问题……好像也没那么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