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离开的时候摇头又叹气,早已在不远处等的心焦的莫令仪和王杞见皮埃尔离开,立刻跑了过来。
王杞刚刚走近,连气都没有喘一口,便瞬间打开了话匣子:“怎么了?皮埃尔怎么说?阿德尔摩那边呢?那老王八要怎么做才肯罢休?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依稀听到有人说福贵出事了?”
对于这一连串的问题,杨顺德做了简单的总结:“福贵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又把阿德尔摩揍了一顿,阿德尔摩看起来要不依不饶,但是皮埃尔先生说,这件事他会解决。”
这简短的一句话露出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复杂了,琢磨了一下杨顺德都说了些什么,莫令仪不禁皱起眉:“福贵把阿德尔摩揍了,这件事我来的时候就听说了,现在只怕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不知道多少个版本了。压肯定是压不下去,阿德尔摩要是追究怎么办?”
福贵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什么也做不了,最多不过把我赶出去。回国的船票钱我都已经攒好了,要是阿德尔摩能让我被遣返回国,没准还能帮我省下船票,这样就是拿不到存在兴业银行的补偿金,我也不算太亏。”
莫令仪顿时张大了嘴:“……你想的可真细节。”
莫令仪还想继续劝几句,结果他话还没说出口,王杞已经一巴掌拍在了福贵的肩上,冲着福贵竖起了大拇指:“可以啊兄弟,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魄力。”
说着,王杞抱怨道:“皮埃尔竟然不叫我一起来,不然我肯定和你一起把那个王八蛋揍一顿,到时候咱兄弟俩一起走还能结个伴,省的你自己长夜路漫漫。”
杨顺德在一旁嘲笑:“得了吧,你要是刚才真在这里,只怕早就被吓得嘚嘚瑟瑟,一句话都不敢说。再说了,还用得着你?我肯定会和福贵一起走的,他肯定不会孤单。”
王杞回怼:“可拉倒吧,不知道是谁,一天天的珍妮小姐挂嘴边,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一样。见色忘义的玩意儿,能信?”
杨顺德顿时不满意了,他梗着脖子问:“你说谁见色忘义?我看你要是有了女朋友,肯定比我还见色忘义!”
莫令仪:“……”
他真是服了这帮老六。
莫令仪主动屏蔽杨顺德和王杞毫无营养的吵闹,他靠近福贵和赵自牧,低声问:“你真的没想过后果?”
在莫令仪的心里,福贵从来都是一个沉稳可靠的人,虽然面相看着老实,但绝不是蠢货,否则绝不可能在几千人里脱颖而出,被任命为华工的工头。
现在,福贵肯定想过自己的后路吧?
然而福贵摇了摇头:“我真没想过,当时就是单纯地没忍住。”
莫令仪:“……”
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人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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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再一次见到阿德尔摩的时候,是在约瑟夫中尉的办公室里。
约瑟夫中尉的办公室装修并不奢华,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简陋,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一个长沙发、一张简陋的行军床还有一个大大的书柜。
书柜并不精致,但是透过透明的玻璃,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排勋章——这些都是约瑟夫中尉曾在战场上获得的荣誉。
皮埃尔进入办公室的时候,约瑟夫中尉正在办公椅上半坐半躺,阿德尔摩则坐在沙发上,镶嵌着蓝宝石的拐杖被他扔在一边,手里则捧着一本已经泛黄发旧的《旧约》——
还是用拉丁文写的。
皮埃尔的眼皮不禁抽了一下。
这时的阿德尔摩看起来已经好了大半,脸上的绷带也拆了,那张如同圣彼得一样俊美的脸上已然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青肿,从表面看上去,像是两次殴打对他造成的伤害已经无线趋近于零——如果他没有直到现在还拄着拐杖的话。
见到那根蓝宝石拐杖,皮埃尔甚至笑了笑:“腿还没好,就着急出来?”
阿德尔摩幽兰的眼眸仿佛蕴含着无数波涛的汹涌汪洋:“你是来给他们求情的?那些黄皮猴子?”
皮埃尔上前一步,他伸出手抽走了阿德尔摩手中那本已经卷边的《旧约》,粗暴无比地将《旧约》扔在桌子上:“你现在来找约瑟夫中尉有什么用呢?首先你要明白,约瑟夫中尉比谁都清楚,那些华工在凡尔登战场上都做了什么。”
说着,皮埃尔还转头看了一眼稳坐钓鱼台的约瑟夫中尉:“是不是,约瑟夫中尉?”
约瑟夫中尉闻言尴尬的笑笑,不说是,却也没有说不是。
皮埃尔又将目光转回到阿德尔摩的脸上,灰色的眼眸中满是认真:“没有那些华工,凡尔登这个绞肉机不知道还要吸走多少法兰西战士的鲜血,阿德尔摩医生,你不应该为了这点小事就开除一个在华工中素有名望的华工工头。”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约瑟夫中尉按照你的想法开除了他,你以为你会得到什么?”皮埃尔的声音中掺杂了淡淡的警告,“没有规则约束的中国人,他们会把你吊在路灯上。”
阿德尔摩的眼皮抽了抽:“你在威胁我?”
皮埃尔摇头:“不不不,这不叫威胁,这叫摆事实、讲道理——我真的在和你讲道理,你知道的。”
“清扫队有自己的规则,打架斗殴不过是记过、扣工资,如果你执意要求过分的处罚,工会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阿德尔摩被这番话气的差点笑出来:“你就这么护着那些中国人?你明知道,那天晚上究竟是谁在套我麻袋!”
一想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阿德尔摩越想越气。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旧约》都被震动了一下:“他们竟然敢这样对我!”
“他们为什么不能?”比起阿德尔摩的气急败坏,对比之下,皮埃尔显得那样的风轻云淡,“没有人能够容忍这样的侮辱,阿德尔摩先生,你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我说错了什么?”阿德尔摩越发激动起来,“他们就是一群没有进化完全的野蛮人!他们什么都不懂!”
“你和他们接触了这么多,你知道的,他们的身体里存在着怎样的劣性根!他们不懂敬畏、美化魔鬼,他们不是上帝的信徒!”
“我不相信你会忘记——去年,就在去年,你们好心让那些可恶的黄皮猴子过他们的新年,可是他们做了什么!”
“那些画作、那些所谓的艺术品——我甚至不愿意提起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他们是不是认为将那些魔鬼一样的东西呈现出来很好笑?”
这样充斥着极端的话语让皮埃尔的手指都颤抖了一下,皮埃尔试图安抚他:“你冷静一点。”
阿德尔摩看上去像是冷静了下来,他深呼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不再激动,可是他说出的话却是:“那些中国人,他们没有信仰的。”
“……哦。”皮埃尔却对此表现得十分冷漠,“所以呢?”
阿德尔摩顿时瞪大了眼睛。他比皮埃尔高一点,但此刻皮埃尔站着,他坐着,阿德尔摩要扬着头才能看到皮埃尔的脸。皮埃尔低下头,看到的就是阿德尔摩微微瞪大的湛蓝眼眸。
这个角度看起来,让皮埃尔觉得阿德尔摩像是一只优雅顽皮的波斯猫,任他怎么作天作地,旁人都不舍得呵斥半分。
皮埃尔深呼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因为一副迟早会枯萎衰败的漂亮皮囊去宽恕一个内心冷漠无情、没有正义的小王八蛋,不然上帝不会宽恕他。
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冷心冷妃,皮埃尔才继续说道:“假如他们信仰上帝——然后呢?像你一样,做一个虔诚的教徒?如果是这样那我必须告诉你,上帝的第二个儿子、第三个儿子、第不知道多少个儿子甚至还有上帝的女儿女婿,他们都在中国——这是教皇承认的事,你承认吗?”
阿德尔摩:“……”
阿德尔摩觉得这些话简直是在危言耸听:“这么离谱的事怎么会有人相信?”
“可是教皇承认了——不论教皇究竟信不信,但是教皇承认了,他承认了那个中国人是上帝的次子——”
说道这里,皮埃尔甚至想笑:“你看,中国人信上帝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然总有一天,上帝也会变成你最讨厌的‘黄皮猴子’。”
阿德尔摩抿唇不语。
皮埃尔却未曾放过他,反而继续说道:“信仰上帝——我曾经真的信仰上帝,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是上帝的信徒。我甚至背弃了天主教,成为了一个清贫而虔诚的新教教徒,过着清苦的、满心只有教义的日子。可是我这样的虔诚,上帝拯救了我吗?没有。”
“当新的世界降临的时候,我们就像是旧世界的遗留,充满污秽与腐朽,没有人记得我们祖先曾经的辉煌,我们就这样被抛弃。父亲放弃了庄园、丢掉了祖祖辈辈留下来的财产,我的姐姐、那个最信仰上帝的姐姐,被父亲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一个整日寻花问柳甚至染了那不勒斯病的新兴贵族,那时候上帝有来救她吗?”
“在凡尔登战场上,上帝有因为我在信仰他就结束这场可怕的战争、让我们都能活着回家吗?当我们还拿着每日十法郎的战场补贴、巴黎却连一个理发师都能每日赚到一百法郎的时候,上帝有因为我们信仰他,就让我们用性命换来的积蓄可以抵御巴黎可怕的膨胀吗?”
皮埃尔扬起下巴,灰色的眸中蕴含着复杂的情绪,有怨怼,有同情,有愤怒,有怜悯,有不甘……无数复杂的情绪交织,让这双眼眸仿佛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让人看不真切。
“拯救我的不是上帝,是我自己,我能活到现在,靠的是我自己的努力。所以我喜欢中国人,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都在用我们的双手去奋斗。面临着这个世间的不公,我们一样地不去选择向上帝祈祷,而是用自己的汗水、泪水甚至是血水来奋斗。”
“这就是你讨厌中国人的原因,是吗?”皮埃尔仰起头,“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你,你所信仰的上帝一文不值。”
“住口!不是这样的!”阿德尔摩的高声反驳,“上帝平等地爱着世人,你怎么能用自己浅显的经历去推翻他的存在?”
皮埃尔却说:“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救世主,那么他一定很高兴看到世界上无产者联合起来。”
阿德尔摩瞬间捂住皮埃尔的嘴:“你疯了?”
约瑟夫中尉吓得丢掉了手中的卷烟,直接捂住自己的耳朵。
皮埃尔仰起头,看见的是阿德尔摩近在咫尺的湛蓝眼眸,听到的事阿德尔摩心焦不已的声音:“你怎么敢、怎么敢?被人听到,他们会把你送上绞刑架。”
皮埃尔扒下阿德尔摩的手:“可是我相信,这个世界必然是赤色的世界,少数人剥削大多数的日子迟早会过去,总有一天,世界会迎来真正的自由平等。”
“你应该知道,当年几乎一统欧罗巴的法兰西第一帝国为什么最后会支离破碎。”皮埃尔用虽小却坚定的声音说,“因为拿破仑向他统治的所有臣民宣扬自由平等,实际上却在行剥削之事。”
“你看看,和现在的某些人,多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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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法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