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烟儿蹲在窗下望风,池荇则撬开窗户翻了进去。
书房很宽敞,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摆着桌椅罗汉榻,里间放着书案并几个装得满满当当的书架。
池荇蹑手蹑脚地来回翻找,终在墙角摸到一个机关,一块地砖升起,是一个砖块制成的石箱。
箱门是铁制的,挂着一把精巧小锁,但它丝毫不能影响池荇。
自七岁起跟了师父学习戏法,她上台表演开锁逃生成百上千次。那小小的锁芯看着精巧,实则内里无甚玄机,池荇掏出随身的细针,轻扭两下,那小锁“啪嗒”一声便开了。
池荇拉开箱门,掏出里面的东西,借着月光勉强看清——只是几本薄薄的账簿和一个奇怪的符印。
她心中有些失望。
是了,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十年前旧案的线索。可是究竟要怎样,才能寻找到十年前被放置在池府之中的巫蛊之物的出处?
不过眼前的东西自然也是有用的。
许家漕运生意繁多,偏偏这几本薄的被锁在箱中,可见其中必有猫腻;而那符印,定是代表了什么身份,甚至组织。
池荇眯眯眼,突然脑内白光一闪
——或许自己一直都被仇恨蒙蔽了。
许家说到底只是一届商贾,即便再嫉恨池家,也没能力掀起那般大的风浪,接连拉下十几大小官员,牵连一百多条性命。
她本以为许老太爷许敬是个如何狡诈高深的人物,可这两日接触下来,他虽有几分头脑,也着实算不得什么聪明人,只是纯纯一个奸商恶人罢了。
那样精细的布局,仅凭他之智,实难完成。
许家把控鄱河上游漕运,沿途共两个中转码头,配有谷仓器仓,皆为朝廷所用。另十个小型码头,官商皆可用。
许家收取商船的停运费,自己手下也有百余条漕船于南北之间运货牟利。由南方向都城开阳运送的粮食、军资、木料、布匹甚至盐铁,都必经许家之手。
三千多里掌控家国命脉的水道系一平庸商人之手,区区十人掌控了举国万里水道,运河航道的黑暗腐罄竹难书。
原先这些都是归朝廷统一管控,正德七年却突然下诏交由商人把控。
普通商贩来回一趟,十有九赔,池荇的父亲池中衡发现南北通商艰难,不忍冷眼旁观,才于正德十年代百官上谏,却因触动了许家的利益,身陷巫蛊冤案,被逼服毒自尽。
而许家与其他掌控漕运的富户相比,算得上谨小慎微,池荇多年暗中查探也未发现什么大的纰漏,实难想通当年许敬冒那么大风险牵连上百人名所图为何。
若他也只是棋盘中小小一颗棋子,便可说通了。
他为幕后人做事,且忌惮那人。
难道是……兵部尚书高显?如此便可解释高显为何偏要将独女低嫁给许重之。
挡在池荇面前的一块山石松动了,整座山也开始摇摇欲坠——
恐怕不止与高显有关,兵部尚书职位虽高,但并不足说服帝王改变建朝百年来的旧规,说服那老皇帝改政令之人,定更加位高权重,他应当才是在幕后潜藏了十年的凶手。
巍峨高山轰然倒下。
想明白了很多真相,她却并不欣喜,反而被巨大的无力感感兜头罩住。
恨了十年的仇人不过一枚小小棋子,而真正的执棋人恐怕权势滔天,并非她这样装神弄鬼就可以扳倒的。
她无权无势,甚至都没能好好读几本书,一直跟着最不入流的戏班四处讨生活,微末蜉蝣,以何撼树,撼山,甚至撼动天地?
她靠到窗边低声道:“我找到些账册,先大概抄写下来,或可从中找到什么线索,你再等等。”
说罢,从怀中掏出早备下的纸笔,照那符印画好,又筛选着誊抄账册内容。
外边阮烟儿等的是百无聊赖,腿也蹲麻了,腰也蹲酸了。
她正欲起身稍稍活动活动,忽的高墙边竹子一阵晃动,一声不算大的落地声后,她听到了奶猫软糯的声音。
瞌睡了老天给送枕头。
阮烟儿心中一喜,欢乐地扒开花丛爬进去,想抓来这只奶猫打发时间。
她一边向前爬,一边小声“喵,喵”地吸引小猫注意。
面前树叶也在轻轻晃动,近了,就在前面。
她兴奋地扒开花丛,正正对上另一双瞳孔快速放大的眼睛。
一个颇为高壮、面庞刚正的男子也跪爬在地上,目光震惊,嘴里还留着半句猫叫。
阮烟儿:“……”
许重之:“……”
二人一时谁也没动。
……
一盏茶前,知归院。
许重之自然也听到了外院官差搜人的动静,他摸下床打开门缝,发现守着他的下人都已被唤到前院。
这是难得的机会,他翻出被仆从藏起的佩剑,割断绳索溜出院子。
许重之性格内敛,也没什么风雅爱好,从小到大,书没读几本,练武的假人倒打废了几十。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揍木头桩,若非十日前秋菊哭着来求他救命,他也许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今夜府中大乱,正合适探寻祖父的书房求证,或许,祖父并非秋菊所说,干那些诛九族的事?
他身法利落,转眼就潜进了许敬院子,不想正门处还留了两个正酣睡的童子,许重之无奈只得绕到后方,轻盈跃上墙头。
却在准备落下的瞬间,隐约听到后窗处似乎有动静,一分神,他险些直接从墙头跌落。
好在他颇有功底,还算轻巧地落了地。
为免门前两个小童察觉,他少见的机智一把,顺势学起猫叫,藏身在花丛中,准备伺机再动。
“喵。”
竟真引来一只小猫。许重之一时手痒,扒开花丛,想瞧一眼那奶猫是何模样。
而后对上了一双令人惊艳的狐狸眼。
他僵在原地。
对面的女子与他是同样姿的势,四目相对。
风嘲弄似的吹过二人,二人黑发飞扬交缠。
许重之被风吹一个激灵,头脑又罕见地转动起来——这打扮……她是府中丫鬟?
府中丫鬟来寻猫的?
眼前丫鬟显然被自己吓傻了,就跪在地上不说话。
许重之升起一股浓浓的绝望感——好好好,又得开始演了。
他小心地将手指比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从牙缝里挤出:“姐姐,你也来这里躲女鬼?”
阮烟儿原以为撞上的是一个护院,马上就要喊人来捉她们两个“小贼”,心中后悔没早些给自己打副好棺材。可听面前男子这般说,哪里猜不出对方是谁。
她换上一脸惊忧,用只有窗子另一边池荇也能听见的声音道:“公子,您怎么到这里了?”
“我……”
许重之脑里一团乱麻,又怕装疯引来书童,引祖父怀疑他假装中邪一事,强行将他送到高大人府上入赘;又怕不装疯回头被这丫鬟告了密,同样引祖父疑心。
嘶——实乃进退两难之维谷。
“鬼!”
面前女子突然表情惊恐,直指他身后,因为过于害怕而只剩下气音。
一阵寒意从脊骨窜上,他本能的回头一看,却见面前飘过不少灰尘,还不等反应,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池荇站在窗前,收起手中药瓶,嫌弃地垂眸看着地上的傻大个。
阮烟儿捂着鼻子站起身,头痛道:“你来罢,做利索点,我下不去手。”
池荇白她一眼,“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不杀?回头他告诉许敬有人潜入他的书房,届时打草惊蛇就什么都查不到了。还不如有一个是一个。”
阮烟儿左手狠狠砍在右手手掌上,颇有些杀人越货女土匪的气质。
“当年他也不过幼童,就算杀许家人泄愤,也杀不到他头上。既然他也来查自己的祖父,恰巧说明他装疯与许敬隐藏的秘密脱不了干系。”
池荇平静地翻出窗吩咐道:“你我二人先将他运到墙外,余下的我自有办法。”
阮烟儿垂头丧气地拍着昏睡之人的脸颊泄愤。
捡奶猫那等美事,果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搬傻子这等累活儿,倒是要多少有多少。
两人有些功底,但不多。
用麻绳借了力,才悄无声息地将许公子运到墙外。
池荇拍拍手上灰尘,“外院好像安静不少,你先离开罢。之后的事我自会处理。”
道别之际,池荇补充:“哎,帮我跟师兄说一声辛苦了。”
师兄为了演和尚配合自己做戏,连头都剃秃了,实是为她付出良多。
“算你有良心,自己小心罢。”说着,阮烟儿倒真像一只猫儿,跃上屋脊消失在夜色中。
池荇刚把许重之拖到隐蔽处,便听到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想来是捕头已处理好前院的事情,放仆从回屋补觉。
时间不多了。
她避开人,往许公子院匆匆跑去,正巧遇到春杏。
她几步追上,捂住春杏的嘴将她压到墙脚阴影处,“别喊,是我。”
见小丫鬟的眼神由惊恐转为疑惑,池荇见她点头,便放开手,将自己方才顺势想到的计划说与春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