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荇此举可谓没大没小,但孙杏林深知她这般调笑自己的原因。前些天在太后面前,这小娘子眼中染的火险些把他的官袍点燃。
他也是千年的狐狸了,尴尬:“人生何处不相逢。”
王渊在一旁拍手笑道:“原来您老早见过唐娘子了,这般我也就不用多介绍了。孙爷爷,有劳您将昨夜与我说的再与二位说一遍吧。”
孙杏林撇了一眼王渊,干脆盘腿坐在地上,捋着胡子抱怨:“老夫是答应过你爹护你长大,但你不能将老夫全家上下的性命都搭进来。”
王渊陪笑:“孙爷爷,这其中轻重缓急您心中明白,皮之不存,毛之焉覆?更何况您心中藏了那么多秘密,他最后会放过您一家吗?现下可不是明哲保身的时候咯。”
“若早知你将我骗来是这样,老夫今日干脆房梁上吊死干脆些,也不用亲眼看着家中小辈一个个被我害死。”孙杏林尤不解气,吹胡子瞪眼,全无平日院判的风度。
温暨望淡声:“本宫可以保证,今日我们相见之事,不会再有他人知晓。还请敞开一叙。”
孙杏林叹口气,起身端正站好:“太子殿下,老臣惭愧,不配您这样客气。只是老臣不忍家中人尽因我而亡,这些年才处处小心谨慎。”
“老臣在太医院活了一辈子,也就靠嘴严,才活到今日。望今日之后,殿下能留我家老小一条性命。”
说罢,他撩袍弯腰,长跪不起。
“放心,无论如何,本宫不会牵连无辜。”
孙杏林沉声道:“殿下,圣上近五年的龙体都是老臣在调理,无奈老臣医术不精,始终无法清除圣上龙体中的沉疴……恐怕就在这半年了。”
温暨望眉头轻皱,问道:“我见父皇平日气色尚好,也向来精神奕奕,怎得会这般严重?”
“殿下不知,陛下所服仙丹皆含微量毒素,日积月累下自然迟早有压不住那日。且……且国师时常命我在丹中配补药,像是……像是有意操纵陛下生死。”孙杏林说话声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要听不见。他有些怯懦地抬头看了一眼温暨望,俯身长叩首:“殿下,微臣自知罪孽深重,但微臣也只是想活命啊殿下。”
满室寂静,唯余炉中香烟不知人间无奈,悠悠升起。
温暨望揉揉眉心,声音疲惫:“若是每一个帮国师做过事的人本宫都要赶尽杀绝,那本宫恐怕还要将自己也一并处死。”
而后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温暨望抬头,正对上池荇盛满春水的眸子。
冰雪消融。
他提起精神,继续盘问:“本宫与太后娘娘晕倒那日,孙院判当真什么都没诊出来?”
“太后与殿下服用了些九错散,会一时吐血昏迷,对身体无大碍。”孙杏林干脆豁出去。
这脑袋,迟早要掉。算了,既然都要掉了,那就掉的值得些,该说的都说了,黄泉路上走得也能轻松些。
“当年母后突然薨逝,其中可有内情?”温暨望虽是在问,心中却已有答案,他感到自己才是被审判的那个,审判他是不是一直活在一个个巨大的谎言中。
孙杏林沉默几息,道:“微臣当年,并未诊断过皇后娘娘,也并未见过娘娘尸身。娘娘就像是……凭空消失。所有时疫说法,皆是陛下命令。”
温暨望瞳孔微微缩紧,唇色泛白。
回想幼年,父皇与母后也是举案齐眉,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凤枯木”若是要应验,会怎样应验?他急切地想回到皇宫质问父皇。或许可以试探一二。
他看着孙杏林,目光深沉:“孙院判,本宫可以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孙院判身负如此之多宫闱私密却依然稳坐院首,足见他的能力,正是缺人缺劝之际,为了天下江山,并非评判是非功过的时候。
“你一切照旧即可,若国师有何动向,劳请孙院判想办法告知于我,想来孙院判可以在国师眼皮子底下将王公子抚养成材,定然有自己的办法。”
孙杏林叩首:“微臣领命。”
“望你不要背叛本宫,行了,你可以走了。”
“微臣告退。”
原本让王渊叫神医来,是想查查丹药之中是否有其他毒物,没想到来的正是已检查过仙丹的孙太医,倒是省了些事。据他所言仙丹中只是常见毒药,太医院却集体噤声,可见国师淫威深重。
王渊在一旁一直用一种别扭的表情偷瞄池荇,池荇觉得自己像被小娘子看上的俊郎君,被他瞧的浑身不自在,她无奈道:“王公子可是有何疑问?”
王渊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可是抵不过蓬勃的好奇心,拱手道歉:“是在下失礼了,在下只是好奇,唐娘子那年之后……为何流落到了街头杂耍戏法班子中?”
少女想起往事,并无太多情绪外露,只看了一眼从昨日起就闭口不谈此事的温暨望:“既然都是盟友,我可以坦诚相待。不过现下已到了用饭的时辰,不如边吃边听。”
虽少女已然神色温和从容,温暨望还是从她眼角捕捉到了丝丝落寞。他温和道:“不如王公子安排一个清幽些的地方?”
“若不嫌弃,就我来安排吧。”
几人很快在一个清幽雅室内入座,暗室内原本冰冷的石壁被素色薄纱轻覆,四角的琉璃灯光华流转,中心一张竹制长桌摆满佳肴。动筷后,池荇浅浅抿了一口杯中酒,将温王二人带回十年前那个雨夜。
……
隆德十年夏,五月廿三。
大雨倾盆,小小的池荇被奶娘领着去正厅见父亲。
她粉嫩可爱,却皱着小脸,嘟嘟囔囔:“奶娘,我鞋子都泡湿了,我要回去。”
奶娘少见的沉默着,只拽紧了她的小手,在雨幕中艰难撑着伞,她没注意到,小主人不仅鞋袜湿了,连衣裙也已湿了大半。
她们行至前院,却发现院中摆了两大一小的黑色木箱,箱子很高,池荇好奇地踮脚向里面匆匆撇了一眼,里面只积聚了滴落的雨水。
父亲与祖父正面色严肃地坐在厅堂太师椅上,池荇甩开奶娘,娇滴滴奔向二人,正想开口撒娇,却听父亲严厉道:“跪下。”
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肃的一面,环视一周,厅堂里黑漆漆的,只祖父与父亲身边点了两盏灯,往常侍立两边的人都不见踪影,只有一直跟随父亲的张叔在一旁,面色也不大好。
池荇乖乖跪下,好奇张望,却发现张叔还端着一个小碗,父亲不时从碗中蘸了朱砂在案上书写着什么。
空气里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许是父亲所写的东西只差一个收尾了,池荇等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看父亲停了笔,他红着眼睛看向自己唯一骨血,沉默着。
她发现父亲唇色很白,怯生生问:“父亲,可是菜菜惹祸了?”她往常嫌弃乳名,从不这样自称,今日是本能的想逗父亲与祖父开心些。
池中衡忍住喉头的哽咽,开口:“菜菜,父亲卷入了大案,今后不能再护你长大了,你向我与祖父磕三个头,一会儿留下来帮我们合好棺木,便算尽孝了。”
“从今往后你与池家两清,你就随你母亲姓唐吧。”
“今夜,就随你奶娘远离开阳,再不要回来,也忘记爹爹……”池中衡哽咽:“是爹对不起你,对不起池家。”
池荇被父亲的话吓哭:“为什么您不要我了?我不走。”她还太小,家中人口单薄,不明白棺木是做什么的。
“菜菜乖,听话。父亲已经有办法自证清白。”他拿起血书给池荇看了一眼:“这上面都是父亲的自证,冤了爹爹的人,看到这个自会明白我池家乃忠良。”
“磕头吧。”
池荇呜呜哭闹,最终几乎是被乳母按着,磕了三个响头。
一直沉默的祖父开口:“罢了,菜菜还小,有张全给你我收尸也就够了,让她早些走,也稳妥些。”
“不要!”池荇挣脱乳母,趴在池中衡膝头:“爹爹是不是要死了?祖父,你骂爹爹,让他别死了好不好?”
池中衡揽住女儿,看向立在一旁的乳母:“冯氏,菜菜娘亲早逝,一直是你将她带大,你在她眼中与娘亲无异,从今往后,她就拜托你了。”说罢,他放下池荇,躬身叩首。
冯氏慌忙上前扶住池中衡,声音颤抖:“老爷对老奴有恩,老奴定会护小姐平安长大。”
张全递给她一个包袱,行礼道:“这包袱中装了足够你们吃喝生活的财物,小姐就拜托您了。”
冯氏并未推脱,将包袱背好,牵起池荇:“小姐,以后就跟着老奴,好不好?”
池荇躲开她的手。她并不是很亲近奶妈,她总是隐隐感觉她其实并不喜欢自己,她不信任奶妈。
池中衡叹气:“将她抱走吧。”
奶娘正是壮年,轻易就把她捞进了自己怀中,匆匆行礼后退出厅堂。
屋外雨已停了。
池荇的泪水很快将奶娘肩头浸湿,泪眼朦胧中,她看到祖父与父亲饮下什么,也发现院中那口小棺木是盖了盖的。
……
池荇再抿一口酒,语气平淡,像是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而前日太后娘娘告诉我,当年父亲死前所作陈冤血书,被换成了认罪血书。”
她一句一句说的平静,温暨望却一点一点陷入绝望。他想开口,却不知能劝什么;他想将她抱入怀中安慰,却知道自己不配——他的父皇,当今天子,与池中衡的死之间并非全无关系。
“可……那奶娘呢?你为何没有离开开阳?”王渊怔怔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