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暨望仍旧站在原地。
周婴用剑柄捅捅池荇,小声打趣:“我们的太子殿下恐怕今日才知事态发展到这般境地了。”
他遣散锦衣卫去追捕逃犯,独身走向温暨望,身上飞鱼服猎猎鼓动,少年意气,风骨朗朗。周婴没上没下地拍拍他的肩:“殿下,我之前同您说的,并非夸大吧。”
周婴的父亲周成官拜三品,他便自小频繁往来宫中,又与太子年岁相当,做过几年太子伴读。他与父亲早看出国师乃奸邪之辈,却不得不低头,寄希望于江山归于温暨望手中那日。
幸而多年观察,虽国师似是有意养废这个未来帝王,他却仍有朗月般的清骨,哪怕自小拜国师为老师,也只学治国安邦之道,分毫不睬修仙问道之事。
这样有选择的学习,其实是很艰难的事。就连他那个自诩清高的父亲,也因深谙厚黑之道,家中为皇帝盖了几座道观不说,还会经常与皇帝交换一些炼丹心得。是以,父亲在一众老臣中身体是最好的——既然他自己会炼,那皇帝的仙丹自然优先给没有仙丹可吃的大臣。
由于下定决心隐忍,他们无法亲口对温暨望说出宫外到底是何模样,只能在闲谈中有意无意透露一二。也许是这假装不经意的消息多少起了些作用,才让他能这般快大彻大悟。
温暨望显然已体会到周家两位的苦心,他勉强扯起嘴角笑笑:“这些年你和周老费心了。”
周婴也不客气:“原以为要真正天下大乱殿下才会明白。今日殿下所见亦不过冰山一角,待后日陛下还朝,恐怕将起大风浪。”
——因他与太后吐血而被牵连的一百七十三宫人、寿妃与寿妃宫人、还有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荧惑守心”,都将于那时爆发。
池荇行至二人身边,道:“所幸明日应当能查到那血中出现的怪虫由来。周指挥使,您可知国师来历?”
周婴方才说得认真,并未注意池荇到来。他被吓了一跳,用询问地眼神看向温暨望。
温暨望点头:“唐娘子可以信任。”
周婴道:“我与父亲暗中查探过多次,甚至也从江湖人手中买过消息。”他神秘地顿顿,接着道:“除了得到了些为他卖命之人的名单,还有一件事儿——”
“我疑心他是个太监。”
池荇:……?
她仔细回忆了点点滴滴。国师确实与寻常男子不大相同,说得上有几分阴柔,面上也很光滑。池荇低声:“也不无可能,指挥使有什么证据?若是真的少了那样东西,会不会也是因着什么意外,而并非因为他原是宫中之人?”
周婴与温暨望面色皆红,有些不自然。他们没想到一个娇娇小小的娘子会这般坦荡地与自己探讨一个男子到底还是不是男子这种轶闻。
周婴尴尬挠头,不太自然地靠上身边一棵柳树:“我就是瞎猜的,哪有机会近身查验……”
他突然怔住,犹豫地看向温暨望:“这我倒是想起来一些巧合。他入宫后没几个月,皇后娘娘就应了他的凶卦‘龙潜水,凤枯木’殡天,在那之后没多久,陛下就开始彻底沉迷修仙,并且将他升为国师。这些会不会也并非巧合,而是因果呢?”
温暨望握拳,神色晦暗。当年他尚是稚童,一夜之间母后染了时疫去世,他连母妃的遗容都未曾见到。
当年母后宫中人皆因有可能沾染时疫,均被坑杀,早已无从查证。
“是否为因果,恐怕还需寻当年旧人大力查证。”温暨望定了心神,分析:“尤其是太后与太医院那边。当年诊断母后疫症的,便是太医院院首孙御医。”
“孙御医……”池荇有些耳熟,“他是否很清瘦,六七十高龄,须发皆白?”
“正是。”
原来是他。当时温暨望晕倒,便是他一口咬定并非中毒,且要请国师来看。
“那恐怕问不出什么的。”池荇失望道:“他是国师的人。”
周婴冷笑:“这老头平日最会装腔作势,别叫他有一日落到我手中。”
池荇看着逐渐西斜的日头,细细回味那年的卦象。
“龙潜水,凤枯木”……
为了“龙潜水”,晟昭帝将本由朝廷把控的水路交给了商贾。那么“凤枯木”,又达成了什么,才让晟昭帝自此深信不疑,迷恋仙法?虽说晟昭帝原本也不是什么明君,可一味修仙问道才使他真正成了昏君。
池荇看看天色:“不如找一个清静些的地方先详谈寿妃的事情如何解决罢。”
……
另一边,冷宫中这些年头一次这样热闹,隐隐有住不下的趋势。
好在大家都是同病相怜的杂役宫女太监,挤在一起互相安慰,等着皇帝闭关回来。
其中待遇最好的,自是有一队锦衣卫看守的寿妃娘娘。
春杏提着食盒,受过冷宫门前锦衣卫的盘问后,才得以进入冷宫。
冷宫外杨柳依依,跨入宫门那一刻,春杏就感到背后窜起一阵阴寒。这地方风水果然有些问题,道两边的树似是早已枯死,光秃秃无人打理。
殿前别说装点的花草,连颗野草都没有,青石地板上好些地方还残留着可疑的褐色污渍。耳边也隐隐能听见四周厢房传来的哽咽声。
自从皇帝沉迷修仙后,后宫无人争宠,冷宫就更是空置,不用猜也知道那些幽怨哭声都是这波被皇帝牵连进来的可怜。而春杏是有任务在身上的,脚步分毫不停留,直奔主殿,殿里关着的便是她的任务对象,寿妃娘娘。
她的任务也很简单——从情感上摧垮她。
唐娘子昨晚便嘱咐好了:“你就将我与国师的故事,想象成你要写的画本子,但有一点要注意,万万记得将国师描绘成一个一把年纪见色起意的猥琐老男人形象。”
春杏深吸一口气,又通过了最后一道锦衣卫的盘查,推门入内。室内昏暗,她推门的风荡起一片灰尘,殿内桌椅倾倒,地上尽是些器物的碎片,更显凄凉破败。
未见寿妃身影。
“寿妃娘娘?奴婢来给您送些吃食。”春杏试探,探头探脑找寻寿妃身影。
只一片死寂回答她。
春杏扬声:“奴婢是玄宁宫的。”
“当真?”
随着“当真”两字迅速出现在春杏面前的,还有一脸憔悴的寿妃。
春杏开始自我怀疑。凭她编故事的能力,当真可以离间寿妃的感情吗?她还是有条不紊地进入状态——
“奴婢确实是国师宫中的,因念着娘娘一向敬重国师大人,特来照拂一二。”
春杏寻了一张完整的桌子,费力扶起,将食盒放上去后又寻来圈椅,用手帕擦好后才将食盒打开:“寿妃娘娘,国师大人后日便回宫了,您可有话要奴婢转达?”
寿妃始终冷眼看着,不太相信这个小宫女。国师面上一向与她无甚私交,更不会有玄宁宫的人在此时讨好她。
方才不过是头脑一热,现下只觉得这宫女处处透着诡异。她冷眼:“你不是国师的人罢。”
春杏掏出腰牌:“奴婢是玄宁宫的宫女,奴婢可以发毒誓。”
寿妃继续冷笑:“那你便是那个唐娘子的人罢,哼,她的威风都已经耍完了,还派你来干什么。锦衣卫——”
春杏拽住了她的袖子,小胸脯一挺,打断:“奴婢只是被分给了她,可不是她的人。”
寿妃看着她愤愤的神色,试探道:“你一个宫女,还不是自己主子的人?”
春杏似是一肚子怨气,重重坐在圈椅上,自抓了一把瓜子,往寿妃那边推了推:“娘娘,您坐,我慢慢给你讲,这玄宁宫,如今真是个腌臜地~”
寿妃犹豫片刻,拉开椅子坐到春杏旁边,捏起一块糕点:“详细说说?”
“奴婢当时可是冲着国师半步登仙的名号,贿赂了姑姑才分到玄宁宫的,图的就是沾沾仙气。”
“嗯,然后呢?”寿妃点点头,显然彻底被吸引了兴趣。
果然没有女人能抗拒得了八卦,尤其是心中所爱的八卦,当真是半个字都不想错过。
“原本好好的,奴婢也十分敬重国师大人,也听说了娘娘与国师的故事,恨不相逢未嫁前,当真听得奴婢心肝疼……”春杏叹息。
“唉,谁说不是呢……如今我也死到临头了,就跟你讲讲。”寿妃眼神落寞:“就是因为在宫中相逢,本宫才因他懂我而动心,若是换回我入宫前,他那样的本宫未必会放在眼里……”
"我就说嘛!"春杏一拍大腿:“娘娘女中豪杰,英姿飒爽,怎会那般失了眼光,原来不过是被困深宫打发寂寞而已~”
寿妃一呆:“倒也不是……”她确实觉得自己情根深种,心中有国师之后更觉寂寞了,若何算是打发寂寞?
春杏似是没听出寿妃的潜台词,继续道:“若国师是个好的,也就罢了,不枉费娘娘青眼,可惜……总之听到娘娘说自己未真正将他放在眼里,春杏就放心了。”
寿妃警惕:“你什么意思?”
春杏神秘兮兮地凑近:“这可是我们宫的秘密~国师并非不近女色,唐娘子就是他从民间搜罗来的禁脔,啧啧,他也三十七八的人了,表面风光霁月,内子里闷骚得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