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窗外只有虫鸣两三,月光照不透厚重的苏绸帐子中,池荇已经醒来。黑暗中,太后所赐金牌也如同凡品,她拎着挂绳,看它来回打转。
近日种种皆在她脑中回闪。
池荇天赋异禀,说得上是过目不忘。她从纷杂的记忆中,挑出每个与国师有关的细节,一点一点重新刻画上色,试图把一切都串联起来,再寻到一个解决之法。
越接近真相,越发现真相的沉重,她突然好奇,每次云破日出,太阳挑起夜幕时是否也会觉得力不从心。
只有三天。这三天,她需要做的事情太多,每一件又几乎不可能完成,尽人事听天命,原来是这样无奈的一句话。
当前重中之重,便是寿妃。她不能死。
所幸昨日观察下来,她并非全无头脑之人,亦有除了执念国师以外所热爱的东西——疆场,或许还有对晟昭帝的失望及厌恶。
她的其他愿景,便是抵抗情爱最有力的武器。当然,情爱也要离间,这个她交给了春杏——毕竟春杏传八卦时的表情之精彩,语言之生动,她在许府已领教过了。
既然寿妃误解了她与国师的关系,不如就顺水推舟,好好恶心恶心她,先击溃她的心防。
想到这些,她隐隐感觉清爽了些,翻身下床,开始洗漱。虽也曾经是金玉里长大的贵女,但是多年的穷苦生活早让她习惯了自力更生,她坐在铜镜前,细细看自己,她好像越来越不像父亲了。
父亲耿直,博学,端方清正,文人风骨。而镜前的自己,狡黠,没墨水,不择手段,认贼作父。她苦笑一下,若无其事地给自己梳头,不禁想到了那个朗月清风的太子殿下。
他在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混乱中活到现在,究竟是怎样维持自己本心不变的?她侧头望月,有他在,有月亮在,自己这个黑暗中的人应当不会迷失罢。
阮烟儿轻敲两下门,不等池荇应声,便大剌剌推门而入。她注意到池荇桌上放了一夜的饭食,扭着腰就抢了池荇手中的梳子:“小时候跟奴家抢馒头,现下大了出息了,非山珍海味不吃了?~”
池荇头发被拽痛,连声求饶:“姑奶奶我不敢了。”
阮烟儿阴森森:“你还想当奴家姑奶奶?”
池荇捂着头:“你,你是我姑奶奶,一会儿我们吃过早食再出宫,好不好?”
阮烟儿这才开始轻轻梳头:“你要先把自己活好。”
“嗯嗯。”池荇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问道:“你还记得师傅从前送我那个木偶嘛?”
阮烟儿白眼一翻:“自然记得。奴家那时候羡慕得紧,硬是求着爹爹给我也做了一个,与你那个几乎一样。”
池荇并不记得阮烟儿也有一个,闻言“噌”地站起身:“你那个可还在?”
阮烟儿疑惑,摸摸池荇的额头:“自然在的,怎么了这是?爹给你托梦了?”
池荇拽起阮烟儿:“先去小厨房吃点东西,吃饭时候我再细说。”
……
辰时初,二人便拿着令牌出了皇宫,宫城门口街上行人寥寥,往深处去,似才回到人间。
朝庭虽乱,但仍有祖宗根基带来的安宁,街市上车马不停,早食摊子的招客旗迎风飒飒,扇来各种香气。
若是往常,阮烟儿必会挑一个伙夫最英俊的摊子坐下,今日却格外沉闷。她方才知道自己爹爹的木雕竟与害死池家满门的罪证几乎一样。
她有些忧心,自己那个不靠谱老爹,难道真的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想到他抱着酒坛傻乐的样子,阮烟儿又松了口气。他可没有那胆子做那杀头的事儿。
她们二人容貌实在出众,引得路人纷纷回头目送。阮烟儿掏出只手帕半遮面容:“瞧他们没见过仙女的样子,还是遮着些罢。对了,奴家方才想起,爹爹可能并非盛国人。”
看到池荇疑惑的表情,她接着道:“是他之前有一次喝多说漏了嘴。他说若不是在家乡被抓捕,也不用携家带口翻山越岭到这个鬼地方受气。奴家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在海边。”
盛国地处四国的中央,跟海离得不是一星半点儿的远。
池荇停住脚步,问道:“可还有什么线索,你再仔细想想?靠海的,离我们不算很远的国家,他可提过?”
“或是他是否提过花了多久来到盛国?走了多远的路?”
阮烟儿道:“这不用想,奴家依稀记得,与父亲和师兄坐过很远的马车,好像还有什么,师兄应当记得,一会儿见了去问他罢。”
二人现下正穿过繁华街巷,马上就到他们与师傅合住的那间小院。
池荇加快脚步,老远就瞧见师兄顶着锃光瓦亮的脑壳,跟邻家娘子打趣。
“师兄!”
池荇快步走近,结结实实地抱了一下。她被关在国师别院的牢中时,夜晚做噩梦都会梦到国师将师兄也抓来了。虽然她们安稳下来的第一时间就打听了师兄并未受牵连,仍心有戚戚。现下终于见到了本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师兄笑呵呵:“哎呀,二位仙子可算想起我这个没用的师兄咯,可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池荇微怔。阮烟儿扫一眼她,颇为不屑:“你还指望那个没良心的~奴家给你带了好些糕点还有银子~”说着,变戏法一般从胸前掏出两个小包裹。
师兄还在傻乐:“烟儿有心了,你也不能冤枉了菜菜,你瞧你这一身,还不是托人家的福。”
池荇小脸一红:“师兄!都说了不能这么叫!”
菜菜是池荇的乳名,她一直守口如瓶,却在四年前第一次醉酒后不慎吐了真言,从那以后师兄便只叫她“菜菜”了。可这也太难听了,谁家小娘子叫这个乳名。
师兄摸摸光头,摇头晃脑地感慨:“师兄为了你,媳妇都娶不上了,唉……”
池荇无奈,他与阮烟儿真是一道长大的,说话的味道都一样。她自知理亏,转移话题:“师兄,你还记得自己是打哪来得盛国嘛?为何从未听你和师傅提起过自己并非盛国人。”
师兄挠挠头,犹豫:“我答应过老爷子不说的……”
阮烟儿戳了戳师兄的肚子:“都什么时候了,还瞒着。”
师兄意外:“什么时候?”他只知自己的两个师妹不仅扳倒了许家,还在宫中混得风生水起,这不是挺好的时候嘛。
池荇叹口气,将二人拉进小院,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了师兄,听得他几乎拍烂了石桌,大骂国师表里不一黑心肝。
他表情严肃,留她们在院中石桌边坐下,进杂货间翻找半晌,取出一个有些年份的小木箱。
阳光透过榆树叶片的空隙,洒在树下三人身上,池荇几乎喘不上气,等着箱中旧日时光重见天日。
小锁“吧嗒”被拧开,里面有陀螺,有风车,有风筝,还有两个丑得可怜的木雕,静静躺在箱底。
再次拿起,池荇可以确认,几乎一样。
同时她也松了口气:“虽然形状相似,可是从雕工上看并非同一人所为。那人的雕工更好,也更细腻些。”
阮烟儿将木雕夺回,爱惜地轻抚:“不一样就不一样,怎得还带挖苦人呢?”——这是木雕吗?这是父爱。
池荇放松坐下,问师兄:“师兄,现下该说了罢?你们三人从哪里来?”
师兄轻咳:“我只知自己是夏国的,只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在官道上遇到了师傅和烟儿,师傅将我捡回的。至于师傅打哪来,我也不知道。不过师傅好像在路上丢了一个弟弟,我记得他当时说我像他,还说希望收留我的福报能应在他弟弟身上。”
“弟弟?你有个叔叔你没印象了?”
阮烟儿揉着脑袋苦思冥想好一阵,趴到石桌上:“真的没印象。”
“夏国也不靠海,若说要经过夏国到盛国,最可能的就是凉国和齐国了。你还记得师傅当时的装扮嘛?”
师兄摇摇头,建议道:“但是可派人去查查齐、凉两国的民俗,他们依仗着靠海吃饭,从不愿与邻国邦交,是以我们都不了解他们的风土人情。兴许能顺着查到这骨雕出自何处呢?”
师兄略有些得意自己这般机智,抬头却对上两双亮晶晶的眸子。
池荇:“是啊,师兄说得对,可是派谁去呢?”
阮烟儿附和:“谁能但此重任呢?”
师兄认命,叹气:“你们现下已经发达了,我要坐马车去。”
池荇眉开眼笑:“好说好说,师兄最好了。”
不知不觉太阳已挪到头顶,三人才几天不见,却已觉得过了半生。望着有些破败的两间厢房,阮烟儿有些感慨:“现下倒是能吃饱饭了,就可惜性命有些不保。”
池荇低头:“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阮烟儿摸摸自个儿留仙裙顺滑的料子:“倒也不算,这般好的料子,辛苦些也值得。”
师兄打断:“行了,没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今儿我们下馆子可好?你俩走的倒是痛快,师兄我可是好些天没见到油花了。”
池荇心事重重,走得也慢,其余二人亦耐心地陪在身边,走过他们穿行了十年的小巷。
她注意不到路两边的梨花簌簌落下,脑中隐隐觉得,师傅那个神秘的弟弟,或许是这一切谜团的关键。
三人行至一处熟悉的地方——望香楼。熟悉,是因为这些年来每每路过,他们都要深吸一口气闻闻味,却从未舍得进去过,今日是来圆梦的。
欸?
池荇以为自己眼花了。
“殿……王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