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寂静无声,死一般沉默。
半晌,江老家主的声音响起:“我前几日派出的一支队伍不知为何没了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可有听闻?”
“在下不知。”白遥镇定回答。
“我派人去找寻,只搜到了一些衣物碎片,我可怜的孩子们想必是不在了。”
“……”白遥默声不语。
他手里的杖蓦地一掷地,幽暗的地宫瞬时回荡着金属撞击地面的声响,震得人耳朵有些发麻。
“我们发现了一些……化尸粉的痕迹,”江宁眼角微弯,却看不出半分笑意,“据我所知,这东西只有杏堂部有吧?你说,会不会是你那朋友干的?”
饶是白遥受过专门训练,喜怒神色不轻易表现出来,此刻也不免一瞬蹙眉,几乎微不可觉。
随着他一个手势,一旁暗卫上前,制住少女肩头,她有些反感,却挣脱不开。
她明白上次的事已经暴露,对方的目标显然是自己,而自己断不可将余安倾也牵扯进来,声音透出一股清冷:“此事是我一人做主,与他人无关。”
“为何要杀害於重部派出的刺客,还是说,你已经与那晏家有染了?”青年堪称俊美的面容上神情却冷峻似罗刹,一手用力捏住少女的下巴。
“与其在不了解敌人的情况下贸然动手,不如先打入敌人内部,获取更多情报的同时还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白遥佯装镇定、真假参半地说到这里,脸上桎梏松手,白皙的皮肤上有些泛着红的指印,她继续道,“据我所知,朝廷的统治并非坚不可摧,丞相府一脉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落难,却还有不少未被根除的势力,必然心有不甘,若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自然能从中获利。”
“说的倒是轻巧。”江宁嗤笑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老家主抬手打断。
“我不喜欢为难后辈。只是这无双爷留下的规矩,纵使分了家也应该记得——不可内部争斗,下一句是什么?”
“不可谋害同僚。”白遥低声喃喃,尽管内心已经骂过这从不遵守规矩的人,如今却拿名存实亡的帮规压自己一事。她明白对方对此有所考量,身处非自家地盘,被家主警告来一场下马威不可避免。
“今日替无双爷整治家规,希望你也能吃点教训。”
老家主背过身去,一步一顿地走出了暗室,随着江宁下令,暗卫将其带至行刑台,迫使其弯腰跪倒,双手绑在身后,旋即拿出刑具——一条暗黑闪着光泽的长鞭。如果细看,还能发现鞭上有倒钩的暗刺。仅仅是这些已经无疑是残酷的折磨,但白遥内心清楚,刑鞭都是沾染了专门的粉末,遇血处,伤口便会如万蚁噬心般疼痛。她闭了眼,心脏跳的有些快,安慰自己撑过去就好了,至少不会死。
第一鞭落下,原本平整的新衣服身后出现一道凹痕。
骤然来袭的疼痛刺激着她的神经。
紧接着是第二鞭、第三鞭,素白的衣裳沁出一抹淡淡红色。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与她聊天,说兔子是很能忍痛的生物。她问为什么,母亲只是说,它们也不是太幸运的物种,也许只是天敌过多,进化出的一种防御机制。
她似懂非懂,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些。却看见母亲温柔地抚摸着那只兔子,说,所以我们要对它好一点,总有人会爱着它的。
第十鞭的时候,后背已经被血色浸透了,陆续不绝有新的倒刺划过原有的伤口,她忍不住闷哼,额角有些冷汗。
以前练武时,因为贪玩没有完成当天的训练任务,也是要挨罚的。只是竹条看着骇人,至亲之人也不忍得下狠手,她后来更是学着身法躲开。再者她懂事些也明白练好了只会是对自己有益,自己就会去学,便也不必动用这些“家法”。
随着鞭子一次次落在少女脆弱的脊背上,衣服已经有些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触目惊心满是鲜血染的红。粉末融在血中开始起效,她也不再发出声响。
意识已经有些开始模糊,心里却是极乱,过往一幕幕如走马灯般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片段式飞过,最后定格在一轮圆月,往下看是竹影婆娑,有一个人衣带飘飘。她转过身,面带笑容,说,尝尝我们埋的桂花酒。
她伸手接过,是温温暖暖的酒杯,好像不小心撒出来了几滴酒液,凉凉的。
她睁眼。
入目是暖光照着小室温馨,有人握着她双手,头埋下蹲在床榻边,身子不明显地小幅度动着,连带着夜合花的头饰上坠的珠子一颤一颤。
她轻轻勾了勾手指。
余安倾抬头,眼睛里还有些湿润,睫毛闪闪的。
“怎么哭啦……”
声音极是微小,她悠悠转醒之际,才发现自己面朝外侧躺着,只是稍稍动了动,身后伤口便牵一发而动全身地痛起来,辐射到周身。
原先只是抽泣的余安倾听闻此话再也憋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语气激动而带着哽咽:“四十九鞭……整整七七四十九鞭,那些人真不是东西!”
“你不要去和晏家接触了,我们没有必要做这些……哪怕是硬上,也能把他们都杀了……”
她的话语有些逻辑不清。
“没事的,他们暂时不会动手了,也不知道你帮我的事……”
余安倾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站起来徘徊两步,又坐到床边,抬头看了看月亮,月光从窗间倾泻流淌进室内,交融在灯光里,轻轻抚在人脸上,她才看见小兔子已经不知何时又昏睡过去了。
“晚安。”
余安倾为其整整被褥,灭了灯,轻步出门。
例会结束的翌日清晨,众人纷纷作别。
待白遥回到伏岑部据点,刚巧碰见杜若又没有好好练习,捧着画粉和笔刷研究他的易容术。鬼使神差的,她问了一句:
“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杜若的手顿了顿,思索一番。
“喜欢的姑娘……倒是没有。”
“噢……”
“不过仰慕的对象,”杜若手中笔的根部抵着下巴,眼睛看着天陷入回忆,“我记得我小时候,那个时候找了算命的看,加之我身体不好,父母便给我起了女孩的名字,穿女孩的衣裳,说是骗过瘟神仙。”
约莫十年前的夜,孩童躲藏于窖边,听着父母的告诫不敢露头,连呼吸都不敢过于频繁,丝毫未知不远之处,风残月弓,初雪沾红。
后来的故事和他长大后偶然接触到、却是很喜欢的话本子一样,说不清楚有没有经历缘故。总之当他在夜里,念着父亲的声音和母亲的面容,想着哥哥什么时候来接他时,却被突然闯入的人吓了一跳,那少年黑衣掩面,斗笠落雪,声音清润,却道:“小妹妹,跟我走。”
他手里拿了父亲的玉佩,于是他懵懵懂懂被背上了肩头,在房屋瓦砾间穿梭,像是飞一样。好像做梦,虽然他无数次希望那个雪夜是个梦,毕竟在那以后,每每睁眼,他就只能和哥哥相依为命了。
少年把他带到一处安全的地方,那里有其他人接应,安顿完毕便兀自离开。
他后悔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了。
趴在肩头时,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的,被放下来他问:“大哥哥,你去哪儿呀?”
少年似乎迟疑思忖了一阵,随即回答:“承先人志,行侠仗义。”
虽然他现在已经长大了,却总还能会想起那个人——也许因为他救了自己的命,也许因为他行侠仗义的理想——哪怕他应该再认不出自己,应该不知晓当初的“小妹妹”如今是这番模样。
“所以,可能是时常会想起的人吧。”
时常会想起的人……
思绪翻滚到那张画像、初见时的剑光、为她披衣时能感受到的温热呼吸,这股子温热蔓延开来,给双颊染上不起眼的红。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她也许只是把自己当门客,朋友……或者挚友?可这些泡沫里借来的几日山春渔火,虚幻假象,会不会有被揭穿的那一天,心有千千结的独角戏遗憾落幕呢。
“你会怎么办呢?”她没头没尾抛出这个问题。
“我其实一直有在自己打听他的事,可是没见过啦,估计是离开昭陵了吧?”杜若道,“就算有些不完美,我还是去做了嘛。”
白遥未再说什么,嘴角不自觉上扬一丝丝,道别后回房。
她在房中来回踱步,忽的像下定了某种决心,顾不得身体还需修养,抓了一件长衣披上,扎进夕阳余晖中。
等白遥到了晏府,只瞧见筠儿说小姐不在,得晚些才能回来,邀她进屋里等候。她婉拒了筠儿的好意,只身坐在露天的阶上。
没多久她感到脸上有些湿润,伸了手,竟是下起了小雨,其中夹杂着几片雪花,落在手心顷刻消逝。又下雨了,听闻雨是燕子的泪,她觉得有些冷,但这些年受过的风吹雨打有那么多,早已习惯,此刻又生出一丝叛逆,想要拥抱这一场疯狂细腻的雨雪。
忽然打在身上的雨滴渐小了,她抬头没看见灰蒙蒙的天,却是烟紫色的油纸伞和熟悉的脸,一瞬间分不清是否是梦境。
“怎么在这里等着,快随我进去。”晏语温声道。
“不要。”白遥揪住她裙角,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如此越界。
晏语便坐在她身边,为她撑着伞:“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她摇摇头,脑海里都是刚才的画面:第一次有人,专门为她撑起一把伞。
雪下的大了,如梦似幻。
白遥低头不语,晏语便拍拍她,不料碰到她的伤口,她轻轻抖了一下,被敏锐察觉。
“又是谁干的?”晏语语气里带来不易觉察的愠怒,“外面冷,快进来,我让筠儿点了小火炉和你最喜欢的月麟香。”
她扣住白遥的手,起身,后者也跟着起来,跟随她进屋。
晏语想去拿些什么东西时,手却被紧紧握住,十指相扣,她抬眸望见白遥的眼睛水光清亮中带了些许迷离,仿佛在说“别走”。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不对,也许是很多事情,晏语,你会听吗。”
她第一次对她叫出她的名字。
随着晏语点头,她将自己的身份、目的,乃至其他所知一切都和盘托出,她想自己大抵是疯了,换做是以前,断不可能在最危险的地方,向“敌人”坦白自己的情报。
一口气说完,她有些颓丧,坐倒在榻上。
“我的一切都是假的,就连名字……遥不是你说的美玉,是遥遥无期。”
晏语会怎么处理……她还没有想完最坏的发展,却被身前女子柔软的身躯抱住。
“不管你是谁,都是我的好阿遥啊。”
白遥一怔,继而再也忍不住,呼吸一滞,却是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