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打工指南 第3章 凭什么

四块钱的地铁费让他有点肉痛，但让他更难受的是这个屋子。

不知道这个小区是谁设计的，又或者根本没有人设计，随便建两栋楼圈起来就变成小区，要交物业费了。

整片楼房都是背光的，显得阴暗又潮湿。墙上的白漆已然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中变成了灰白色，矮一点的地方上面附了些红棕色的不明物体，显得有些脏。

陆何散走进去感觉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一只在街巷中爬来爬去的蟑螂，在污垢中找不到容身之所。

终于在穿过无数个老房子之后来到了母亲找的房子，好在是一楼，不用爬楼梯；坏处自然也相当明显，那就是潮。

那人让人相当绝望的湿度，仿佛整个肺被浸泡在水里，每个肺泡都被堵满了水蒸气。陆何散知道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心理作用，但他还是有些迈不过去那道坎——

他今天还穿着过去买的名牌衣服，与这片老旧的楼房背景格格不入，像是来乡村支教的新青年。他甚至都在想，明明是首都，怎么会有这么老旧的房子？

可能因为这一片算是边郊。陆何散一边走进有些阴森的楼道，一边祈祷着这房子能早点整改，最好让他们能吃到一波拆迁户的福利，从此再次过上好的生活。

但显然他是在白日做梦，这附近是大片的工业区和学校，这楼里也住了不少户人家，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拆迁？

陆何散没带钥匙，好在他磨磨蹭蹭地洗完澡坐地铁过来已经**点了，陆嫣离因该是八点半放学，他干脆就在门口等着。

但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陆嫣离比他还能磨蹭。不到一千米的路程，硬是九点零几，陆何散才看见路灯下面有个摇摇晃晃的高挑影子。

陆嫣离脚步迟疑了片刻才过来。

“你来干什么？”陆嫣离把书包甩给陆何散，自己掏钥匙开门。“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偷偷摸摸站在这里，我还以为是什么坏人。”

“怎么说话呢？”陆何散道，“我明明一身正气。”

陆嫣离也没有和他争辩，她像是读完一天书有些憔悴。

她自顾自地开门走进去开灯，一进门就抽了张纸开始弯腰擦自己的皮鞋。

“你这鞋不是挺干净的吗？”

陆嫣离闻言剜了陆何散一眼，伸手自顾自地继续擦着皮鞋。

陆何散在屋里环顾四周，他平时只有周末会来看看陆嫣离，小姑娘自主意识很强，屋里被她收拾的很干净。被她带来的鸡零狗碎的东西一摆满，勉强也能算得上是温馨。但他知道，陆嫣离为了装置这个房子废了不少功夫。

陆嫣离在以前从来没有做过打扫之类的活儿，家里有专门打扫卫生的佣人。

她本以为活不算多，就没有找钟点工，等小姑娘干到一半腰酸背痛开始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时想再找钟点工时，又感觉如果找钟点工那前面的活就白干了，她“亏了”，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地把卫生做完，才有了焕然一新的如今的屋子。

陆嫣离小心地把自己的外套放在衣架上，确保上面没有沾上灰尘。她这件外套是纯丝绸的，她也没法直接扔进洗衣机去洗。

现在这个节点，送去干洗店未免太过奢侈了。而陆嫣离根本不会手洗衣服，她只能通过极致干净的环境来减少洗衣服的次数，衣服真的脏了她才自欺欺人地随便洗一洗，看不见污渍且有香味就草率地认为洗干净了，拿出去晾了。

“这星期过得怎么样？”陆何散问道，“有没有什么考试？表现的好我给你转点钱。”

陆嫣离眼皮子都没抬，懒懒走到洗手台前开始卸妆，嘴里含糊道：“就那样吧。”

“你怎么好像又瘦了？”陆何散看着陆嫣离的背影道，“不都说高三压力大容易吃胖吗？”

“我减肥。”陆嫣离一边在脸上洗洗刷刷一边道。

“瘦的根竹竿一样好看啊？减什么肥，把身体搞好才是最重要的。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

“哥。”陆嫣离听到这话顿了顿，突然转过头来说，“我……我不想读了。”

“什么？”陆何散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错愕之中又夹杂了恨铁不成钢的恼火，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读了。”陆嫣离从小跟着他长大，一点也不怕他。此刻陆嫣离就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陆何散看着陆嫣离的眼神觉得很心寒，他不明白一向在学业上不用人操心的妹妹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他忍着怒火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陆嫣离用所剩无几的洗脸巾擦干净脸道，“读书没用，你感觉不到吗？”

“我感觉不到？我感觉读书有用。”陆何散答的斩钉截铁，怒火也被陆嫣离这句话冲到了脑门上。

他顿时想起自己白天在奶茶店累死累活地打工——他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陆嫣离能安心学习上个大学，两个人能吃饱穿暖吗？

他感觉被气的浑身发疼，讲话也语无伦次起来，“你……你以后不要再给我说这种蠢话。”

“哥。”陆嫣离的眼神一时间变得非常复杂，她叹了口气坐在陆何散面前。“我不想去国外。”

“为什么？”

陆嫣离没回答，而是小声反问道：“你为什么不在国外读书了呢？”

“我……”陆何散一时语塞。

是啊，他怎么就跑回来然后把学籍也转到国内了呢？好像听到陆因泽破产，家里没钱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回来——国外的开销太高了，从吃到住到学费，他负担不起。

陆嫣离却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盯着他低声道：“真的只有钱的问题吗？”

陆何散一瞬间明白了陆嫣离是怎么想的。

的确，钱是问题吗？没有钱他可以借，借不到他还可以打工……只要他想在国外生活，在国外继续念大学，他有一万种方法留在那里，而不是这样狼狈地回来。

他回来的如此匆忙，以至于像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逃离。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如此，没有钱无法在国外生活。尽管有解决的方法，但他还是夹着尾巴回国了——可为什么？

“别打岔，我们说你呢。”陆何散只能先把话题转移回来道。

陆嫣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实话和你说吧，我和你当时念的高中不一样，我们情况也不一样。你当时是高考完之后爸才想办法给你转出去的，你是高考成绩和语言成绩等等申请的。”

陆嫣离神色复杂，“虽然我当时也报了高考——毕竟高考报名了去不去都行。但我读的是国际学校，选的是IB课程，根本就没学国内高考的课程。我这一个月也看了高考对应的教材，现在让我去学高考的内容无异于是女娲补天。”

陆嫣离顿了顿然后说，“所以我参加国内的高考，会很难有个好成绩。更何况读完几年大学还是要出来打工，那还不如……”

“你闭嘴。”陆何散有些气急败坏道，他不知道陆嫣离中了什么**药，怎么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打工”，他看着陆嫣离有些生气地说道：“书肯定要读下去，国内也好国外也罢，这事没得谈！”

陆嫣离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但又没说出口，只是用一种“你不理解”的眼神看着陆何散，给陆何散看的一肚子气。

“陆何散你讲讲道理。”陆嫣离叹了口气说道，“你虽然是我哥，但你也就比我大了两岁。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知道的又比我知道的多多少？”

“我想我讲的已经很清楚了。国内我考不上，国外我去不起也不想去。而且书读了也没用。我现在就想赶紧找个工作养活自己——”

“你不要老是讲找工作行不行？”陆何散也气道，“我是死了吗？连你一个未成年也养不起了？我告诉你，我去卖肾卖肝也会让你继续读书，你脑子里不要一天到晚想这些东西行不行？”

陆何散知道陆嫣离是怎么想的，所以心里感觉到了深深的悲哀。陆嫣离不信任他，不信任他能挣到足以养活他们两个的钱，所以急急忙忙跳出来想要工作。

陆嫣离这番话多多少少让陆何散一个大男人敏感的自尊心有些受挫，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别人心里——不，在自己妹妹心里，已经沦落到了这种“无能”的地步。但他日渐“消瘦”的余额又再时时刻刻告诉他，他的确是个废物的不争事实。

陆何散只得压着火和难过道，“你只管读书，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陆嫣离却是继续打击陆何散道：“你能怎么想办法？你从哪来钱？不就是找你同学，找涛哥借吗？你借了之后呢？怎么还啊？”

陆嫣离神色复杂，“涛哥的确会借，确实会资助我上学，但然后呢？钱这种东西，都是救急不救穷，这算是‘急’的情况吗？恕我直言，这是一种消耗友谊的行为，而且你还钱给涛哥，涛哥会要吗？”

陆何散沉默片刻，竟无言以对。他知道虽然陆嫣离比她小了两岁，但看问题也相当清楚。她的主观意识很强，同时因为自负不许别人悖逆她。

陆嫣离皱眉道，“而且就算你拿得出钱，为什么是我去国外读书，而不是你去？为什么不是我一边打工一边养你把你供去国外而是你供我？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陆何散心道：真是倒反天罡！天底下都是大的让着小的，哪有妹妹打工供哥哥读大学的？

他看着陆嫣离有些倔强的脸，知道陆嫣离吃软不吃硬，放低了声音道：“你以后在国外学好了，挣了钱了，想给我多少钱给我多少钱，现在跟我置什么气？我是你哥，我比你大，这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不切实际。”陆嫣离叹了口气说，她随即又不知道是真是假地抱怨道，“要我说咱俩还是去跳河去好了。我真的……我真的一天也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没骨气。”陆何散没好气地说，“一遇到困难就去死，你以前不是最讨厌这种人吗？”

“我就是没骨气行了吧？我就是讨厌我自己行了吧？”陆嫣离吵道，“你能耐，你活得下去你活，我自己去跳河。”

陆嫣离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陆何散听着那发颤的尾音才渐渐意识到妹妹的不对劲。他抬头一看，陆嫣离眼里竟然已经有了点点泪光。他心里大吃一惊，一时又慌又乱。

“不是，你……你没事吧？唉对不起我刚刚说的都是气话，我随口说说的。”陆何散这时候才后知后觉，从陆嫣离一开始主动和他说“不想读书了”到现在，陆嫣离整个人的态度一直很不对劲。

“你……你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情了？”陆何散斟酌着语言小心翼翼地问道。

陆何散态度一软下来，陆嫣离也憋不住了，低着头就开始哭起来。她把脸埋在臂弯里，放声大哭，让陆何散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用担心钱，也不一定非要借……”陆何散有些语无伦次道，“肯定有办法的，我想办法……”

陆嫣离抬起泪眼汪汪的脸道，“你根本不懂没听懂我什么意思！”

陆嫣离从旁边抽了张纸擦了鼻涕，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一张小脸很快哭得斑驳的不成样子，陆何散有些心疼。

“唉，你……”

陆嫣离站起身子低头和陆何散对视，用力把卫生纸甩进垃圾桶里。

“我问你陆何散，凭什么？凭什么你要挣钱养我？凭什么让我就在这当一个混吃等死，出不了国高不了考的废物？凭什么你要牺牲自己还不允许我牺牲？你就比我大了两岁你凭什么不把我看的和你一样平等，凭什么之前一直不借钱，又打算为了我去借钱……”

陆何散被她的逻辑惊得目瞪口呆，心里又有一丝感动，喃喃道：“我的祖宗啊……”

“凭什么你——”

“好好好。”陆何散懂了陆嫣离的意思，打断了她，又给她抽了张纸擦眼泪。

“谢谢你为我着想，好吧？但还是那句话——我是你哥啊，我是个成年人，你是未成年。你说我不尊重你……你也尊重尊重你哥一下好吧？这么被妹妹看不起，他不要面子的？”

陆何散看着满脸泪痕的陆嫣离似乎想说什么，陆嫣离却是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忽然像是雷达一样锁定在他脸上。

陆嫣离吸了一下鼻子，对着陆何散的脸端详片刻，不确信地伸手摸了一下，惊叫道：“等等……你被人打了？！”

陆何散下意识伸手想捂住自己的脸，旋即又尴尬地松开手。他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他更没想到陆嫣离眼这么尖，明明已经消得差不多了的巴掌印居然还是被她看出来了。

“嗯……这是个……意外……”

陆嫣离却是直接跳起来

“谁打的？谁敢打你？你也是蠢，打回去了没有？”

陆何散叹了口气，“小姑娘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的，我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一会儿哭一会儿大叫……”

“我这是关心你！我在为你鸣不平！”

“好了，好了，谢谢您嘞，您先坐下。”

陆何散上下打量了一下穿着小香风衣服的陆嫣离，此刻她却长发散乱，眼睛也被哭肿了，哪有一点优雅从容的样子。

“仪态。”陆何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正襟危坐，端着架子缓慢地轻启嘴唇吐出这两个字道：“仪态。”

陆嫣离擦了擦眼泪在对面坐好，红通通的眼睛看着很是委屈，但终于有了几分从前高傲刻薄的样子。

“你……你在学校遇到什么事情了？”陆何散斟酌着语言开口道。

陆嫣离顿了一下，沉默片刻才低头道：“没有。”

陆何散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是“有”，但是不想和自己说，自己也就没有再追问。

“不管怎么样，书还是先念着吧，我知道你委屈，先忍一忍。考的好考不好也无所谓……你不要有太大压力，好吧？高考……高考你课程不一样就不学了，到时候出国。还是那句话，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你……”

“好好好，我知道你不想找人家借钱。我来挣，我来挣行了吧？我和你说，你别太小看我了，供起一个你肯定还是轻轻松松的。虽然没法让你和过去一样随便买包买衣服，基本的生活肯定还是可以给你提供的……”

陆何散绞尽脑汁地安慰了陆嫣离几句，他知道陆嫣离心情不好，想了想对陆嫣离说道：“手机。”

陆嫣离警惕地看着他道：“干什么？”

陆何散直接抽过她的手机打开微信聊天界面，转了1000元过去。

“自己买点东西吃，高三压力大是正常的，自己调节调节，没钱了就和我说，哥转给你。”

“我有手有脚赚钱还不容易？”陆何散打断了她道，“好歹对你哥的实力有点自信。”

“知道你辛苦，住在这里委屈我们大小姐了，今晚陪你住这行不？吃晚饭了吗，我给你下袋面？”

陆嫣离刚想说不用了，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

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羞愤欲死，清了清嗓子，像是勉为其难，极其矜持道：“那你给我少下一点面吧。”

陆何散笑骂道：“饿了也不吃，饿不死你。”

说完就赶紧溜到厨房，省得陆嫣离又过来骂他。

其实他想下面纯粹是因为他自己饿了，没想到陆嫣离也饿了。

正好。

陆何散一边烧水一边想，切一根火腿肠打两个鸡蛋，多完美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