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了
裴家人陆续赶来已经是中午,医院出了死亡通知书,来医院之前民警就到场过了,不过去销户得真正的家人才行,尽管隋燃陪爷爷的时间最长,可她没这个权利。
“然然。”
“裴叔。”
裴天衡西装革履,胸口还挂着徽章,貌似刚开完会,秘书跟在身边寸步不离。
他今年得有五十五岁不显老,隔壁省厅级干部,一年到头不着家,裴斯年纪小科级干部,但和裴叔一样,回来看爷爷的时间只有更少。
隋燃上次见他们还是在年初一。
年初二就又没人影了。
她不会叫裴天衡爸爸,尽管对方对她很好。
这二十三年,裴叔好吃好喝供她上学念书,零用钱不比裴斯少,到现在每个月还会给她打一笔钱,让她去买点喜欢的衣服。
裴斯也是这样做的,支付宝备注是:妹妹零用。
裴冬青也会打钱。
他们裴家人只会给她打钱。
隋燃有的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们雇来的陪床员工,装扮成的孝顺孙女,每日每夜与老头相伴,到头来爷爷死了,自己依旧是个中立人,没有血缘关系,隔着层奇怪的距离,虽然分不到遗产,可能拿到价格不菲的退休工资。
这四百万里,裴冬青打的最多。
只是裴冬青什么都不说,留言都没有,只是打钱机器。
“爷爷他…”
裴天衡泪光动容,撑着墙看着父亲的遗体,浑身发抖,却没有一滴泪落下来,只是语气颤抖,“他…他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吗?”
这话像针,扎进身体,冷不丁让人发麻。
“是。”
隋燃自责低头,“我今天九点半去了工作室。”
裴天衡没责怪,他知道这家里裴然是最孝心之人。
他作为儿子不曾和父亲待一个周末,父亲生病也都是裴然陪在身边,如今他掀开白布,只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听着膝盖撞击发出清脆声响,给他空着的孝字,补上颜色和声音。
隋燃走上去搀扶,生怕裴叔歪倒。
“爸….”
裴天衡每喊一句爸,太平间悲伤的情绪就喷洒迸爆一步,隋燃感觉如果自己不落出几滴眼泪,确实有点违背良心。
只是她满脑子都是昨天爷爷说的话。
「我想你二爷爷回来,落叶归根。」
“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就走了,你要儿子怎么办?”裴天衡还在哭。
隋燃道:“爷爷说了,他想要二爷爷的骨灰落叶归乡。”
尽管隋燃都没见过什么二爷爷,连照片都没有,可她知道爷爷很想念这位弟弟,爷爷可以为了弟弟,七老八十地坐飞机去台湾探亲,死之前的唯一嘱托就是要把骨灰带回大陆,带回福建。他最爱的节目就是《海峡两岸》,只是这个节目从中央四,挪去了中文国际频道。为了让爷爷能看到到,隋燃特意设置了快捷键。
按下去1,他就能看到对岸。
可裴天衡半句话都听不进去,只是哭自己不孝。
裴斯从外地赶回来时,爷爷遗体前已经围了很市里来的领导,大家都站在角落,他的泪把领带给打湿了,整个人斯斯文文,不像他父亲能公然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隋燃老远望着他们,像是在看幻灯底片里的静默画,哭诉仿佛打开了多轨道声部音轨,静默画就变成动画片。
她脑子飞了。
隋燃想起今天纹的那只狗耳朵。
顾客说着说着落了泪,说一句它死了,交给到自己手中就只剩照片。
看管太平间的保安才不管冷柜里躺的是什么大领导,老干部。反正死了就是死了,有本事的人都死不了,他只认识眼前怪好看的女人,中午之前流程都是她操办的。
他伸手把隋燃揪到一旁,“这不是殡仪馆,别都挤在走廊里。”
“不好意思。”
隋燃抱歉地从兜里掏出两盒中华,塞进保安手里,“我们这就走,给您添麻烦了。”
这烟原本是给爷爷买的。
这倒好,便宜了看遗体的保安。
隋燃走到大哥身旁,轻言道:“裴斯哥,医院说不让在走廊哭。”
“行,我这就去处理。”
裴斯来了,隋燃就不用管事了,她这位哥哥总能把事办到最妥当。
她走到爷爷面前,替他把立领翻好,保暖内衣塞进棉毛衫里,被子盖好。
说错了。
不是被子,是白布。
隋燃不敢看他的眼睛,撇过头拉了拉爷爷的手。
走廊又闹了一会,裴家人就送别这堆领导,把爷爷遗体冻进冰柜,随后驱车回家。
隋燃开车,裴天衡坐在后排,裴斯坐在副驾。
“裴斯,明天去公安局办理销户的事情,我跟市里打声招呼,追悼会的规模得看上面怎么批,你也提前给市里打打招呼。”
过审。
隋燃胸口发闷,把头撇向窗外,和两个男人挤在一起,她没什么话可说。不过这些年她一直和男人在一起,除了爷爷就是裴斯和裴天衡。
但不得不说,裴家男人很尊重女性,所以她活的很自由,也很潇洒。
“然然,你就住在爷爷别墅里就行,爷爷走之前和我商量过,那套房产留给你了。”
…
…
今早她还想穿吊带,如今坐在车却有点嫌冷,隋燃伸手打开了热空调,不急不慢地说:“裴叔我自己有房,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要。”
“你在上海买房了?”
裴天衡有些不敢置信,但隋燃知道裴叔并不是负面怀疑,而是他不肯相信一个纹身师,能凭手艺在上海买套房。
“之前在游戏公司做原画师挣了点钱,老小区的小二居,不贵。”隋燃实话实说。
裴天衡沉默。
裴斯接上父亲的话,“裴然,我和爸知道这些年你很辛苦,你为照顾爷爷放弃高薪工作,家里始终亏欠你,那套房子我们不配住。”
裴斯戴着眼镜,一身西装看起来像个企业高管,可惜和和他爸一样走了仕途,如今更是斯文谨慎,什么话都不随便乱说。
只要说出口,就是他打心里觉得认可。
“没什么配不配的,你们养了我这么多年,照顾爷爷理所应当。”
裴斯摇头,“裴然,你四岁就来了裴家,大哥把你和冬青放在一个位置上看待,都是我的亲妹妹,虽然爷爷去世了,但以后我们是一家人,过年还是得一起吃饭的。”
是一家人。
过年还是得一起吃饭的。
隋燃鼻头酸的很,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感冒了,嗓子咽口水很痛苦,“好,裴斯哥。”
这一句好,是承诺。
隋燃说的很没有底气。
隋燃父母双双死于一场车祸,家里没什么亲人可以托付,于是两岁被人送进孤儿院,裴志在战友聚会上听说了隋燃的事情,隋志是他当年手下的兵,看不得战友子嗣如此飘零。
亲自去了趟浙江,将人从孤儿院里领回,从始至终没给她改过姓,只是家里人叫着叫着就从隋燃,变成了裴然。
裴家人都忙,小的时候儿孙都是爷爷带大,家属院里梧桐树下,她被爷爷牵手带着走下车。孤儿院不是幼儿园,一个老师看几十个小孩,什么年纪都有自然不会精细。
她破破烂烂的衣服上,还挂着点菜汤。
她见裴斯第一眼的时候,不懂什么叫做帅、只觉得的高高瘦瘦的人脸上带着镜片,她在孤儿院里从未见人在脑袋上戴这种玩意。
如今裴斯坐在她的副驾,领带颜色有些难看。
晃眼。
二十三年。
那日梧桐树下,还站着个漂亮女孩,长发,身上的牛仔裤和裴斯的眼镜片一样让人觉得很时髦。
只是今日,她不在车内坐着,而是在巴黎时装周走秀。
那是人是裴冬青。
那天她走到爷爷身边,主动拉起破破烂烂的自己,穿过弄堂庭院,指着一座大房子,“爷爷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虽是一家人,但她却九年都未见过裴冬青。
她当然知道裴斯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也清楚爷爷留房子是什么意思,她不会让一家人疯狂的掩住的口子裂开,不会因为一场死亡就掀起一点余震,不会让波及之人都会夭亡,不光是人,还有爷爷的亡灵。她会当好一个裴家人,永远守住这个裴然的名字。
尽管她叫隋燃。
燃烧的燃,是爆炸裂碎,地狱震波、烈焰、和火苗的筛孔。
她只能说:好,裴斯哥。
九年未见的裴冬青出现是在一个午后。
隋燃三天没去过工作室,在裴家忙前忙后,丧葬事宜多有繁杂,死过人才知道,隋燃知道以后这种关于人死后的复杂工序,不会发生她在她的身上。
裴冬青拖着行李,走进大宅里,白色纸花挂的到处都是,她对这个地方有些陌生,对这个场景也有些不太适应。
“隋燃。”
裴冬青从后背叫她。
一声隋燃仿佛在裴家放了个惊天闪电。
隋燃原本低着头在折元宝,听到呼唤,手顿住闭起眼睛,脑子都是「什么将要发生」的大声预警,思念不经意漏出去,没法掩盖的慌张表情,她只能不停深呼吸,屏蔽住心跳,慢慢转回头去。
她笑着,裴冬青的名字就挂在嘴边。
可她偏偏笑着说:“冬青姐,你回来了。”
时间发生了痉挛。
人在刻度上都发生了扭曲、变形。
裴冬青穿着高领黑毛衣,头发利索扎起,两人在客厅隔着人群对视。
“嗯,回来了。”
封面是台湾阅读习惯,从右往左看是
《二十三年藏冬青》,隋燃二十三年藏起裴冬青。
从左往右看是《年三十二,青冬藏》
是三十二岁的冬天,藏起隋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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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