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唐浅喜到了宜安镇。
下了公交车,首先感受到的是从海面上吹来的一阵狂风,裹挟着沙尘,不设防迷了眼,唐浅喜忍着异物在眼睛里的磋磨,弯腰双手按住鼓胀乱飘的裙摆,拢了拢收了紧,一团布料贴着右侧大腿根攥在右手里,空出左手轻轻揉两下眼睛,条件反射溢出的泪花带出作祟的异物,眼睛这才得到些缓解。
脸颊两侧散乱的发丝凌厉得像刀刃,在她脸上切割拉扯,来不及多思考,匆匆躲进停靠站里,长凳上隐隐有一层薄灰,还躺着几朵落花,粉的白的,是道路两旁飘落的夹竹桃花。
唐浅喜望了望天,不久前还是晴朗一片,现下却是乌云追着白云,迅速将其吞噬覆灭。
狂风乱作,尘土飞扬,不明物体在空中旋转着,飘荡着,或落在近处,或飘向远方。
看样子,暴雨将至。
这么躲在停靠站雨棚里也不是个事,已经离家不远了,她家在沿海新村,靠着镇中心,到这儿两公里的距离,打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到,要是迈开步子走快点儿也不过十几分钟。
唐浅喜想了下,迈步出去。
她想,暴雨前奏一般都挺久,她总该不会那么倒霉,这十几分钟的巧都讨不着。
可刚走了没几分钟,天空落下一道闪,随之而来的是“咔擦”一声轰鸣,像是剪刀在布上剪开一个豁口,再用力撕扯,破裂声直叫人心发慌。
唐浅喜身子不可控地抖了下,瞬间寒毛直竖。
第一声雷过去,接下来又连打了几声。
唐浅喜贴着右侧一排商店,加快脚步,风卷着落叶和灰尘刮在她裸露在外的小腿上,麻麻痒痒的,好不难受。
低着头避着风走到一家咖啡店前,听到门口铃铛响了几声,有人从里面出来,那人似乎也有些急,两人差点儿撞上。
唐浅喜受了点儿惊,下意识往一旁退了半步,不防鞋跟踩到石子,脚一崴,倒吸了口气,一颗心还没落下又迅速吊到了嗓子眼,本以为这下子肯定要摔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却在快要摔倒的时候被一只手臂牢牢拉住,肩膀也被人扶住了。
“小心。”一道低沉男声从头顶落下,传进右耳。
唐浅喜借着力站稳,大喘了口气。
看她有惊无险,男人收回了手。
唐浅喜侧头看他,风力作用下黑色T恤吸附在他身体上,入目是轮廓饱满流畅的胸肌,暴露在短袖外面的手臂有着硬朗的肌肉线条。
视线上移,是一张坚毅凌厉的脸,蓄着干净利落的短寸。
男人很高,皮肤有些黑,整体上来说是挺有野性美感的男人。
男人此刻也在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的眼里隐隐有几分探究的意味。
应该是不认识的人,但眉宇之间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唐浅喜多看了一眼,却没空多想,说了声“谢谢”就要离开,可刚刚那一崴大概伤到了韧带,走了两步,顿了顿,落脚在地有轻微的刺痛感。
“浅喜?”还是那道男声,带着一丝疑惑。
唐浅喜回头看他。
还真是认识的人?
唐浅喜盯着他,眼神在他面孔上逡巡两圈,还是想不起来,“你是?”
墨色浓云挤压天空,厚重得像是要坠落下来,道路两旁的杨树枝叶乱摆,噼里啪啦的像是进行一场大合奏,地上的落叶灰尘乱飞,没有规律的舞步,路上的行人来往穿梭像是在进行末日前的逃亡。
站着不动的两人像是在状况外。
男人一身黑,站在那儿,嘴角浮上一抹浅淡的笑。
“不记得我了?”他说。
“小江哥哥……”唐浅喜微微怔,记忆深处邻家哥哥的模样浮现,和眼前男人重叠,恍惚中低声唤了声,语气不由自主带着些儿时的亲昵。
记忆中,他是清瘦的,皮肤白皙的,现在虽然外表上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笑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是浅淡的,谦逊的,温柔的。
那样的笑,她曾在他脸上见过很多次。
江承比她大七岁,比她哥唐骏还要大一岁,他来到小镇时她还是个不会说话只知哭和笑的幼儿。
唐浅喜的母亲生下她不到一年因病过世,她爸唐恩林全身心带了她小半年,迫于生计还是要工作,所以就请江承外婆帮忙带她,所幸老人家也是真心疼爱孩子,她爸这才腾出手脚忙活赚钱。
那会儿她哥已经上学了,而江承虽然比她哥还要大一岁,但来到宜安镇之后并没有立刻安排入学事宜,而是在家待了一年。
因此,唐浅喜白日里都是由江承和他外婆照看着,等到唐骏放学才把她接回家。
一年后,江承也重新上了学,复读一年级,和唐骏一个班。由于她哥一放学就把她接走,她和江承这才几乎没有了接触。
这样的状态到她大了些时才发生些微改变,唐骏把她接回家,但又管不住她自个儿长了腿会跑,不过好歹还摸得着自家家门,两家距离也近,唐骏也就懒得管她了。
她爱去江承家原因很简单,他外婆常常会做些蛋糕饼干之类的点心,而她一闻到那甜甜的香味就走不动道儿了,所以常常去而复返。
她在吃点心的时候,江承或是写作业或是看书,总之都是安静的,偶尔也会陪着她边吃边看电视,但他的话很少,唐浅喜想和他聊动画片里的剧情,也聊得不得劲。
是个没什么意思的人,但唐浅喜还是很乐意和他玩。
她大了些,也不用人时时刻刻看顾着,她哥有自己的朋友,不想带着她这个小不点玩,她的朋友也有其他朋友,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找到人一起玩。
而江承,他不管是放学后还是礼拜天都会在家,他似乎没有朋友,于是,她选择做他唯一的朋友。
尽管他很无趣,但有人能陪着自己,她还是觉得快乐。
唐浅喜发现他这人有点意思,是有次她给他讲不知从哪儿听来看来的笑话,他低着头肩膀在一颤一颤的,唐浅喜奇怪他怎么是这样的反应,蹲下仰头看他。
哦,他是在笑,很温柔。
唐浅喜挺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那之后看到听到好笑的笑话就搜集起来讲给他听。
看他一次次忍不住地笑,她也高兴。
人的性子或是天生的也或是后天养成的。
唐浅喜后来听到过别人说起江承家的事,父母双亡,其原因似乎还掺杂了些不太体面的事。
她想,他这种性格大概跟这脱不了关系。
总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连开心都要掩藏。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不只是在家,他可能在学校也没有什么朋友,自己要是不跟他玩的话,他连逗他笑的人都不会有。
总之,江承就是这么一个人,闷葫芦一个,只是还挺爱笑,如果有人逗他的话。
“小江哥。”唐浅喜回过神,尴尬地笑了下,称呼上简化了下。
小时候她人乖嘴甜,村里方圆二里地,这个哥哥那个姐姐的叫,不过后来进入了青春期,就把叠词缩略了,换成这个哥那个姐的叫,以彰显她的成熟。
刚刚一时恍惚,久违地叫了人家“哥哥”,现在回想一下都觉得臊得慌。
江承靠近了些,看一眼她的脚,蹲下,“刚刚扭到了吗?”说着手就要抓上她的脚腕。
唐浅喜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小半步。
江承手顿在半空中,视线稍往上抬,入目是她白皙匀称的小腿以及在膝盖上方摇曳飘动的黄色裙摆,猛然意识到什么,慌张站起身,说了声“抱歉”。
一声小江哥哥把他拉回从前,下意识想要去关心她,忽略了两人空白的这些年发生的变化。
“没关系。”唐浅喜有些不自在,反省自己刚刚是不是反应过了,伤了人家一片好心。
她对江承的印象停留在十一年前,江承外婆去世后,他就入伍参兵了,中间他应该回来过,但没什么人看到过他,包括唐浅喜。
她推断他回来过是因为虽然没人证,但却留下了物证。
大概是在他离开两年后的暑假,一日,唐浅喜早上起来发现院门外挂着一束野花。
野花野草相得益彰,灵动可爱,用一根细长的柳条捆扎起来。
熟悉的捆法,柳条绕三圈再穿过其中编起来收尾。她小时候经常采这些野花野草,然后让江承给她捆扎起来再带回家插在花瓶里。
唐浅喜至今都不明白他那一趟回来是干嘛的,摸着黑来,又摸着黑走,一个人没见,一句话没说,只留下那束野花,搞得跟地下组织似的,还以为是什么接头暗语,唐浅喜那会儿琢磨了好一阵子这花是啥意思。
最后,她放过自己,随便得出一个结论。
他大概是有点想她的。
再后来,她去市里上高中,又去外省上大学,关于江承这个人,可以说完全退出了她的人生。
童年的记忆最深刻也最容易被遗忘,就算那会儿关系再亲近,这么多年过去了,中间完全没有联系,现在再见面,两人也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对唐浅喜来说,眼下不是久别重逢的欢喜,反而因为这一层久远而不知深浅的关系,徒增了无言的尴尬。
“你脚踝活动一下看看痛得厉不厉害。”他说。
唐浅喜敷衍着照做了下,“还行,不太痛。”
江承看着她,没说话。
“之前就听我爸说你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巧我刚回来就遇上了。”唐浅喜笑着说:“你变化可真大,我差点没认出来。”
“唐叔刚见到我那会儿也这么说。”江承语气无波无澜。
有两秒无言,唐浅喜问:“你刚刚那么急是要去哪儿啊?”
言外之意很明显:你快走吧,别瞎扯客套废话了,这大风刮的,哪还有心思在这儿跟你叙八百年前的旧。
江承没回答,只撂下一句“你等我一下”就转身折回了咖啡店里。
很快,江承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咖啡色纸袋和一个头盔,走到唐浅喜跟前,将头盔递给她。
“等我下。”说完,不等她回应,径自走向停在树下的摩托车。
唐浅喜看他取下挂在车头的黑色头盔,戴上,骑车过来。
“上来吧,送你回去。”他脚支着地停在她面前。
唐浅喜犹豫,同乘一辆摩托车,必定会有不可避免的肢体接触,还是和一个多年不见刚刚重逢的男人。
心里多少有点儿怪异……
恰在这时又落下一道闪,雷声撕心裂肺,眼看着就要落雨了,唐浅喜叹气,顾不得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方便吗?”她客套地问了下,没等他回答就已经动作麻利地戴上头盔。
“顺路。”江承说:“我也回家。”
确实是顺路,两家在一条道上,中间就隔了十来户人家。
两人是近邻,小时候关系也不错,刚重逢确实会尴尬陌生些,但既然他们两个都回到了这里,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要相处的。
这样一想,这个顺风车搭得更是心安理得。
车座有些高,唐浅喜正纠结怎么坐上去,江承开了口:“扶着我。”
唐浅喜看着他的肩,搭上,踩着踏板侧坐上去。
刚坐上来又出现了问题,他这车后座没有扶手,她这个姿势扶着很没安全感,没个不小心就能被甩下去。
人身安全大过天。
唐浅喜盯着江承的腰咬咬牙,两手抓了上去,她感受到他身体颤了一下,腰腹收了紧,但她选择忽视,嘴上说着:“小江哥,我坐稳了。”
好像叫他一声“小江哥”就能化解两人之间的陌生,将男女之间暧昧的行为亲情化、合理化。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行驶在路上,江承的背挡了大部分的风。
看他肩宽,再结合手里掐着的腰,是典型的倒三角身材,以前他瘦,高个子只会更显得他瘦削单薄,现在十几年兵一当,整个人气质形象发生了大翻转。
唐浅喜看到他的第一眼,只觉得这男人可以狠狠代入她看过的糙汉文男主。
就是那种,看一眼要是不想跟他发生点儿什么都说不过去的男人。
唐浅喜有些讪讪,不该胡思乱想这些有的没的。
江承的T恤涌进了风,鼓动着蹭到了她的鼻尖。她闻到一丝香甜,这味道她很熟悉,小时候她就是被这甜蜜香气给勾了魂,三天两头往他家跑。
唐浅喜贴过去轻嗅了两下鼻子。
这人是腌入味儿了……
只在咖啡店坐一会儿是不会染上多少味道的,她想起她爸跟她说过江承退伍回来开了个店。
“那家咖啡店是你开的?”她很难不这样联想。
“什么?”江承没听清。
“我说!那家咖啡店是你开的?”唐浅喜大声问。
“怎么猜到的?”
他应该是笑了一下,唐浅喜感觉到他腰腹震颤了下。
“你身上!腌入味儿了!”
“……”
车上了坡道,一声响雷撕破天幕,黄豆粒般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在头盔上,唐浅喜觉得脑瓜仁嗡嗡的。
坡道地势高,唐浅喜偏头从坡道上看出去,海面上一片灰蒙蒙的,看着着实吓人,路边的细杆黄花像是经不住风雨摧残,东倒西歪的。
“先去我家避避雨。”
江承家就在前面,就近原则,是该去他家。
如果她坚持着要回家,两人都要成为落汤鸡,她无所谓,不过冲个澡的事儿,但人家好心送她,总不能让人家跟着遭殃,况且,人家当时也是急匆匆要赶着回来的,是因为她才耽误了会儿功夫。
“行。”唐浅喜喊了声。
说罢,大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