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表小姐左幼清的缘故,大夫人将各房的媳妇姑娘们留在一处用晚饭,温令祯照旧推辞不去,只在自己的院子里呆着。
没多一会儿,两个小丫鬟提着食盒来找裁玉,几人小声交流了几句,裁玉一听,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就连断锦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断锦一向稳重,很能沉得住气,很少露出这样明显的怒意,温令祯瞧着两个小姑娘愤愤不平的脸色,当即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断锦差走了小丫头,两人对视了一眼,方才开口说了经过。
“还不是那些奴大欺主的东西!”
“小姐您荤腥吃的少,饭菜多以清淡为主,这小厨房也是知道的……”
“刚刚咱院子里的青萍去小厨房取饭菜,那厨娘竟拿了几道尤其荤腥的菜来搪塞青萍,说是现下小厨房的人都忙着给主院备菜,让您将就些……”
“偏偏青萍亲眼见着了,那是主院里撤下的没人动的剩菜放在一旁,那厨娘偷偷拨了点子随意糊弄的!”
裁玉猛地打开食盒,里面装的是五味脯、鹿筋炖肉、炙豚肩并一碗鱼羹,饭菜有些冷了,油水凝固成块,泛着腻味的白。
哪怕是个饥不择食的男子,也没有大晚上吃这么荤腥的道理,何况饭菜还是剩下的,教人心里膈应得紧。
裁玉气呼呼的打抱不平:“说什么忙着给主院备菜,小厨房那帮人最会捧高踩低,整个府里谁不知道?!”
“还自居云州第一世家呢,呸,下人个个势利眼,连咱家都不如!”
谢府这样的巨富之家传承多年,哪怕是下人间的关系背景也盘根错节。身份上镇得住他们便罢了,若身份不够,就只能等着被这些蚁群慢慢啃食。
温令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游记,若有所思地抚摸着那靛蓝色的封皮,纤纤玉指很快从书卷上略过,转而从梳妆台上的匣子底部抽出一张银票。
温府虽然没落,但先夫人的嫁妆却是不薄,病重时,她怕自己的孩子被继室苛待,早早地将嫁妆分成了两份留给了她的两个孩子。
相较于哥哥,温令祯那份略多些。
再加上她本人很有忧患意识,一直用心经营着名下的几间铺子,因此相比起挥霍无度的哥哥,她的私库充实得多。
温令祯微微一笑:“走了,今天你家小姐做东,咱们去携意楼。”
听到要出府,裁玉欢呼一声,就连一向沉稳的断锦眼睛都亮了起来,将不开心的事抛在脑后,主仆三人高高兴兴地去了酒楼。
纵然谢府富丽堂皇,但长久地呆在一个狭小的院子里难免让人心烦意乱,出了府,温令祯的心情好上不少,甚至小小地饮了几杯果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温令祯支着身子倚在窗边,看着下面路过的宝马雕车,鱼龙灯火,她心里骤然有了天地广阔之感。
只是这样的好心情在她踏入谢府的那一瞬间消失了。
“这么晚出门就带两个人?你去哪了?”谢澜看着她,有些不满地问道。
又来了,又是这种责备的话。
时下的规矩又没有那么多,女子出门是很正常的事,何况现在也没有很晚,街上多得是手挽着手出游的姑娘,怎么就非抓着她们家小姐不放。
裁玉的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去。
喝了点酒的温令祯脑子有点涨痛,她按了按额头,直到谢澜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她才回答道:“携意楼。”
“你不是因为有事才不来主院用饭?怎么有空去酒楼?”
温令祯脸上的笑容带了点讽刺:“妾身识时务,不想坏了大家的兴致罢了。”
她实在是不耐烦应付谢澜,体面的说辞从嘴里过了一圈就变成了尖锐的怨怼。
这话刺得谢澜一噎,温令祯在他面前一向是温柔得体的样子,骤然冷下来,他还有些不适应,等他反应过来,便有股说不清的不自在。
谢澜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温令祯已经调整好了心情,温柔地说道:“是妾身的错,用不惯小厨房的饭菜,这才贪嘴出了府。”
顺着温令祯的目光,谢澜打开了案桌上的食盒,看到这些菜色,他皱了皱眉。
这些菜不易克化,尤其不该在晚间食用,更何况谢澜的记性还没那么差,他看得清楚,这几道菜分明就是主院撤下去的。
谢府嫡长子的妻子吃剩菜,若是让云州其他世家知晓了,怕不是要轮流登门讥笑他们。
那些刁奴未免太放肆了,温氏再怎么说也是他们的主子,岂有奴大欺主的道理,早该敲打敲打他们了。
知晓了原委,谢澜也就不计较温氏刚刚言语中的冒犯了,毕竟她一介柔弱女子,受了委屈心里不畅快也是应该的。
谢澜看着温令祯柔美的侧脸,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安抚道:“这些刁奴,明日打发出去就好了,你不必委屈。”
温令祯低着头,谢澜只能看到她微颤的长睫,过了好久,她方回道:“妾身实在惶恐。”
谢澜笑道:“有我在,你惶恐什么?”
温令祯盯着鞋上的绣花仿佛出了神,安静的卧房里只有烛火发出的哔啵的响声。
“妾身不该惶恐吗?”
她什么都没说,却仿佛什么都说了,谢澜微笑着的脸淡去了笑意,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起自己这个妻子来。
让谢澜意外的是温氏竟然敢直接扯下这块遮羞布。
在他想来,女子只会美丽地绽放在后宅中,对于那些更残忍的、更无情的,她们总会下意识回避这种可能,自欺欺人地苛求自己抓住并不存在的浮木。
温氏察觉到了,这并不算什么,女人总有种敏锐的直觉。
但是她竟然说出来了,这就叫谢澜有些刮目相看了。
毕竟沉默着还能为彼此留下些可能,还能将希望寄托在微渺的转折中,可她毫不犹豫地将这最后一丝可能也打散了。
面对她坚决的对抗,谢澜也就不得不撕下夫君的身份,以一个政客的态度挑剔起温令祯来。
温氏当然很美。
但美丽只是王冠上一颗华美的宝珠,谁也不会以为拥有了这颗宝珠、拥有了这顶王冠,就拥有了权势。
谢府在云州独大已经很多年了,可自谢澜的父亲病死后,那些一直被谢家压得抬不起头的世家隐隐有了些小心思。
毕竟谢府的老狐狸死了,而小狐狸却还未长成,旁支又良莠不齐指望不上。
谢澜和大夫人都清楚,谢家虽然还是云州鼎鼎有名的金玉之家,但已然到了要做出抉择的时刻。
是奋力一搏将谢家带上一个新高度,还是慢慢地被蚕食殆尽?
谢澜很清楚,他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为他敲开京城大门的人,不是一个美人。
因此,面对温令祯的反问,谢澜沉默半响,只能模糊地回答道:“……你放心,不会亏待了你。”
温令祯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笑。
“妾身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