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居的门窗紧闭,帷幔重重叠叠将床里头的光景遮住。
四下昏暗。
怡安独自睡在床上,她醒后揉了揉额头,唤了两次,声音才惊动了守在外头的百景。
百景掀开床幔,将头探进来,“殿下,您醒了。”
她上前扶怡安起身。
“嗯。”怡安坐了身,乌黑的发丝顺着她的肩滑落,她一边按着脑袋一边问,“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是巳时了。”百景答着,同时以指代梳替怡安梳理头发。
怡安闻言迅速抬头。
她掀开被子就要起身,“这样晚了,你们怎么也不叫醒我?”
“殿下。”如瑜端着洗漱的用水进来,“王妃那边今早就递了话过来。昨日是大喜之日,殿下受累,今日让您先好好休息,请安的事不急。”
怡安这才坐了回去,她呆愣片刻后摇摇头道:“太失礼了。”
如今的定远王妃本就是继室,怡安虽为公主,却也是定远王府的新媳、世子妃。她连新婚头一日的请安都缺了,难免叫人觉得她轻慢、自恃身份,不将人放在眼里。
怡安眸中浮现懊恼,道:“你们怎么由着我睡到这个时辰。”
百景无辜道:“是陆将军不许我们打扰殿下休息的。”
昨晚是深夜才叫的水,而且未由她们经手,是陆策宣亲自伺候怡安洗漱,她们不清楚屋里情状。
猜想怡安应是累坏了,今早便也不曾打扰。
“殿下,要再休息一会儿吗?”如瑜将打湿的帕子递给怡安,“可有哪里不适?”
怡安接过,摇头道:“不了,伺候我梳洗吧。”
如璋拿来外衣替怡安披上,扶她起床。
这时,恰巧陆策宣进屋。
他不知几时起的,穿戴妥当、神色自若,显然是处理了事务回来。
怡安抬眼,视线与陆策宣对视上。
他今日穿一身月白色常服,俊朗不说,衬得人也好似年轻了几岁。
两人对望,倒是陆策宣先略有不自在地先移开了目光。
他清咳一声,然后微微颔首,“殿下。”
怡安拢了拢肩上披的银灰色外袍,笑问:“将军几时起的,我竟全然未觉。”
“卯时。”陆策宣如实答道。
“这样早。”怡安道,“将军勤勉,我反倒一人贪睡到这个时辰,实在汗颜。”
陆策宣抿了抿唇。
他道:“自己家中,多睡一会儿没什么。”
“请安之事不急,我已与王妃禀明,明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陆策宣问:“你可要接着休息?”
“不必了,再睡下去可就不像话了。”怡安坐去梳妆台前,示意百景她们替她挽发。
陆策宣站在一旁望着她的背影。
屋里一切还是昨夜洞房花烛夜的陈设,随处可见的红绸与囍字。
那降香黄檀木打的梳妆台还是前段时日新置办的,如今终于迎来了它的女主人,上头摆上了怡安的首饰妆奁。
原本熟悉的寝居就这样多了一个人,一时令人有些恍惚。
不自觉的,他看了许久。
看着怡安梳头、挽发、描眉……
“殿下今日簪这支珍珠白玉兰花步摇如何?与您今日的衣裳正相配……”
那厢百景为怡安挑选簪子的声音惊醒陆策宣。他这才回过神,默默从内殿退了出去,吩咐人传早膳。
不多时,怡安穿戴整齐。
她今日穿银灰色织锦貂绒夹袄,云鬓斜簪,衬得人婉约温情。
外头。
圆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丰盛早膳,陆策宣坐在一旁等候。
怡安从里屋出来,她于陆策宣右侧的位置款款落座。
“有劳将军等我,用膳吧。”
陆策宣颔首,这才拿起筷子。
二人安静地用膳。
这是新主子驾到的第一顿,看得出将军府的厨子是费了心思的,几道蒸点的用料与做法都是极其复杂与考究。
佳肴在前,只是怡安今日胃口实在不佳。
她自醒来,便觉头隐隐作痛,此刻坐着更甚。
陆策宣见她进得少,便盛了小半碗百合乳鸽汤放在怡安手边,“是东西不合口味吗?”
“没有。”怡安笑了笑,“东西做得很好。”
她捧起那碗百合乳鸽汤,勉强将汤用完了,便再吃不下旁的。
如瑜心细,在旁留意到怡安连蹙了几次眉。她上前低声道:“殿下可是身子不适?去后头叫奴婢给您看看吧。”
怡安也揣测自己怕是要来病,她点头,冲陆策宣歉意道:“将军慢用,我失陪了。”
说罢,她撑着桌子起身。
却在起身的一瞬,眩晕袭来。
怡安身子一歪。
“殿下!”众人吓了一跳。
陆策宣迅速起身,先旁人一步揽住怡安。
怡安倒在他怀中,眉头紧蹙,只觉头疼欲裂。
陆策宣面色一沉,当即将怡安打横抱起,大步往里屋去。
-
怡安被放在床上,她慢慢从头疼中缓了过来。
如瑜则坐在床边替她诊脉。
陆策宣退至一旁,他知晓怡安身边两个同她一起长大的侍女本事都不小。
替怡安诊脉的这位,医术过人,在当年兰曲灾乱爆发的疫病中救人无数。
站在后面的冷面侍女则身手不凡,上一回钟淡月派出去刺杀的三名刺客,其中两人都是死在她的刀下。
这两人皆是怡安亲信,他也就没有提另请大夫的事。
半刻后,如瑜收回手。
陆策宣问:“殿下如何了?”
如瑜起身答:“回将军,殿下应是昨日乘玉辇时吹着了风,加上太过劳累,染上了风寒。”
陆策宣望向怡安,她神容平静地靠着织锦软枕,唇瓣有些发白。
她冲他安抚一笑,“平素也没这般娇贵,不知这回怎就吹吹风竟倒下了。”
如瑜道:“殿下,奴婢先去配药,待药煎好了再给您送来,您暂且先躺着休息。”
陆策宣唤来了随从,他吩咐道:“你随这位姑娘下去,她需要什么药草带她去库房取,有短了的,你去买来。”
“是。”
他又对如瑜道:“姑娘随陆川去,凡库房里有的东西,尽可予取予用。”
“是。”如瑜欠身,“将军唤奴婢如瑜便可。”
陆策宣颔首。
这边,百景与如璋伺候怡安卸了钗环和外袍,将靠背的软枕也取了,叫怡安躺平。
陆策宣回到床边守着。
他低声道:“抱歉,是我失察。”
怡安摇头,“不关将军的事,人食五谷、外感六邪,总有得病的时候。不过多吹了点风,一帖药下去便应当无虞了。”
她对陆策宣道:“我这里没有大碍,将军尽可去忙自己的事吧。”
陆策宣顿了顿,然后点头。他倾身替怡安掖紧了被子,起身将床幔放下,做完这些后便退了出去。
四下静了下来。
帷幔之中,怡安手臂压在额头上,不由得苦笑。
如此的不巧,刚成亲第二日便倒下了。她这一病,不知道要给旁人添多少想入非非。
只是病来病去一向是如风云乍起乍歇,非她所想所思可改,多想也是无益。
怡安手指揉着隐隐作痛的头,慢慢地困倦袭来。
那厢,陆策宣并未真正离去。
他退去了外间。
几个在外间守着的侍女见他待在这里,一时面面相觑。她们刚随怡安来到将军府,一切尚不熟悉,未摸清主子脾性,只敢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
陆策宣低垂眼眸,兀自靠着墙环抱双臂静立。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进屋时,怡安已经昏睡。
陆策宣隔着帷幔望了一眼床上隆起的身影,然后在桌前掀袍落座。
满室静悄悄的。
桌上供着的那对洞房之夜点的龙凤花烛还在燃烧,融化的蜡油顺着烛身下淌,凝结成厚厚的烛腊。
陆策宣凝眸盯着看了一会儿。
接着,他取出随身的匕首。
刀鞘拔去,薄刃在烛下晃出清冷的雪光。
他握着匕首,将桌上堆叠凝固的烛腊一点一点铲去。
花烛仍在燃烧,蓦的,一滴满溢的热烫烛泪滴在了他手背上。
他动作一顿,长睫颤了颤,然后平静地将那滴腊油擦去。
手背上留下一道泛红的印子。
-
陆策宣在屋里守到如瑜她们端着煎好的药回来,他这才退了出去。
他合上寝居的门,转身在院内撞见了原地踌躇的陆析雨。
陆策宣问他:“几时过来的?”
“方才。”陆析雨答。
陆策宣颔首,“走吧。”
二人并肩往外走。
陆析雨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他道:“孩儿是来拜见…母亲。”
他说着一顿,“但听闻她病了。”
“嗯。”陆策宣点头。
“可要紧?”陆析雨问。
“只是寻常风寒,留她休息吧。”陆策宣道,“请安一事不急一时。”
陆析雨迟疑地点点头。
-
怡安服了药、又睡了过去。
下午时,她在睡梦中发起了高热,足足烧了好几个时辰不退,惊坏了众人。
如瑜替她施了针,这才慢慢退热。
怡安病得突然,整个人烧得脑袋昏沉,她能觉察到众人在她床边走动,给她添被子、喂药、施针……
就这样一觉入夜。
床幔之中漆黑一片,怡安半梦半醒间,看到一道身影坐在床边。
她知晓,有人一直在守着她。
怡安卧在被子里的身体不自觉地蜷起。她止不住地恶寒,两床绒衾盖在身上也感受不到暖意,整个被窝如雪洞一般。
怡安缩作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一道温热的躯体将她纳入怀中。
那人用四肢替她温暖着四肢。
这才使得怡安眉头渐渐舒展,在暖意中无意识地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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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