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八,离大婚只剩两日。
这日,公主府车驾低调地驶出京郊,往奉山书院的方向去。
书院后头的那座出雾山被夷平,新建楼宇的地基已经打下。
书院师生还在放假,偌大的书院在山环之中显得有些寂静。
怡安从马车上下来,便见到一旁的马桩上拴着几匹骏马,瞧着甚是眼熟。
最惹眼的还是其中最高的那匹黑马,皮毛光亮,四肢健壮,高昂着头颅,在原地缓踏着马步。
怡安多看了两眼,然后往书院里去。
书院的扩建正如火如荼进行,山移完了,原本陆策宣借来的人撤走了大半,还有小部分留下来帮忙的。
四方庭院里,这间院子挨着后头的望仙林,半数天空被林中探出来的古木荫庇。
一月的天,料峭冬寒未过,空气清冷又幽寂。
院子的中央烧着热炉,边上煮茶的人不甚讲究,直接洒了把茶叶在炉子里,在水慢慢沸腾的过程中,茶香也随之悠悠然外溢。
一只修长的大手将水滚后的茶壶提了起来。
陆策宣提着茶壶,替自己倒了一杯,又替对面的蔡年倒了一杯。
小巧的茶杯被蔡年粗粝的手捏着显得有些滑稽,他道:“将军,您邀属下煮这玩意喝属实就有些没劲了。”
“文化人才喝这玩意呢,我这大老粗哪喝得明白?”
“茶水又没长眼,还分谁喝得谁喝不得。”陆策宣将茶壶放下。
“也是。”蔡年嘬着嘴吸了一口茶汤,被烫得“嘶”出声,“虽说喝到肚里都是化作了一泡尿,但属下还是更想喝酒。”
“大冷天,温上两壶酒喝,那才叫惬意。”
陆策宣淡淡道:“书院里禁止饮酒。”
“嗐!”蔡年道,“书院里的师生都不在,想喝啥还不是咱们说得算!”
他晃着手里的茶杯,待觉得稍微凉了些,便急性子地一饮而尽,最后咂巴着苦涩的唇舌道:“叫属下喝这玩意,实在是……”
“那个什么琴、什么鹤?”
“焚琴煮鹤。”
蔡年闻言一愣,寻声望去,只见怡安带着左右侍女站在门口。
怡安今日挽着高髻,显得脖颈修长、尊贵又爽利,行止时近乎扫肩的长长流苏碎金耳铛微微晃动。
她披着雪白的披风,提步迈过门槛,丹色撒花绉裙从披风间钻出。
陆策宣起身,“见过殿下。”
蔡年也忙跟着行礼,他犹疑的目光在怡安与陆策宣二人之间打转。
两人大婚在即,这依礼这新婚夫妇于婚前不宜见面。可蔡年看两人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又不确定他们是否约好的?
怡安温和道:“在外头便听到了,蔡副将这是馋酒吃了?”
蔡年讪笑,“末将只是嘴上说说,书院禁酒,末将不敢逾矩。”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怡安浅笑,“冬日饮酒驱寒是情理中事,左右也不是学生们读书的日子,不必如此循规蹈矩。”
“殿下所言极是。”蔡年躬身附和。
陆策宣敛目思索片刻,对蔡年道:“既然殿下仁恤,你便即刻去趟京中酒肆打几坛酒,再把酒烫了供后头做工的匠人与将士们驱寒饮用。”
蔡年站直了身体,正色道:“是。”
他快步离去。
“殿下请坐。”陆策宣道。
怡安落座,“将军公务繁忙,还能抽空来当‘监工’?”
“也不是那么忙。”陆策宣道。
他顺势把手里的茶杯奉到了怡安面前。
怡安不动声色地接过,握在手里。
陆策宣收回手,这时才思及不妥,他目光闪烁几许,解释道:“那只茶杯我还未曾用过,它晾了一会儿,茶汤没那么烫……”
“无碍。”怡安笑了笑,而后将茶杯抵在唇边,浅啜。
她将茶杯放下,“今日天气不错,去后头的望仙林走一走如何?”
“好。”陆策宣颔首。
望仙林中古木成荫、遮天蔽日,清冷更甚。
怡安身上的披风厚实,倒是不冷。
而陆策宣?怡安望了他一眼,他是不畏寒的。
他们走在前头,如瑜如璋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林中道路磕绊,在一处高耸的树根拦道之处,陆策宣微微俯身,他将手臂伸至怡安身侧。
怡安也不扭捏,手搭在了他的腕上,借他的力走。
“将军送来的佛母孔雀神女朝天服,我收到了。”她道。
陆策宣轻声问:“殿下以为如何?”
“华美之至。”
陆策宣问:“殿下喜欢吗?”
怡安没有回答喜或不喜,而是反问:“你希望我吉日时穿那套礼服?”
陆策宣也未直接回答怡安的问题,“殿下乃真命凤凰,可是觉得那孔雀神女服委屈了?”
怡安无奈笑道:“奉我作神女,有何委屈?”
陆策宣眼底亦浮现浅笑,他道:“那便请殿下吉日时,穿上那套佛母孔雀神女朝天服。”
怡安望向他,并未直接答应,她道:“衣裳很好,可放在大喜之日穿却是有违礼制。”
“我得了风光,将军便要被人参上一本。”
“那便让人参我罢。”陆策宣说得坦荡极了。
风声簌簌。
怡安眸光一暗,她沉默两息,仍是劝道:“我与将军都不是半大少年了,再好的衣裳也不过一层皮,蔽体而已。”
“将军一向做事周全,又何必因为此事落人话柄?”
陆策宣听完默默将脸撇开,目光落去了别处,他声音低沉道:“为人臣子,叫君主拿捏不到一点错处,未必是好事。”
“我不在乎被参,但若是殿下实在不喜,亦可穿回……”
他说话时,怡安望着他的方向,却只能看见他流畅如削的下颚线。
莫名的,这副模样竟给怡安一种他在闹脾气的感觉。
太荒谬了……
她正欲开口,却因出神,被脚下突起的土堆绊了个趔趄。
“殿下!”如瑜惊呼。
陆策宣猛然转回头,眼疾手快地扶住怡安。
他干燥发烫的手掌握在了怡安温润的手腕处。
如瑜二人快步上前,扶住怡安。
怡安站稳。
陆策宣这才撤回了手。
这是他们第二次肌肤相触。
第一次是宫宴后的雪夜里,怡安因误会刺杀是他所下命令,冷声示威一通便要走,他情急之下错牵了怡安的手。
第二次,便是方才。
陆策宣抿唇,他问:“殿下无事吧?”
“无碍。”怡安摇摇头。
她一抬眸,便撞进陆策宣漆黑深邃的眼眸,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最后,她道:“既然将军说了无惧被参,那我也恭敬不如从命,领了这份风光。”
陆策宣微微一怔,目光幽深,他低声道:“好。”
-
当日。
冬日天黑得早,陆策宣与陆析雨用膳时,已经掌上了灯。
月明星稀之夜,灯下的食案上摆着四菜一汤,便是父子二人今夜的饭食。
罕言寡语的两人安静地用膳,只余清脆的碗筷响动。
陆策宣夹了一块烤制的鸽胸肉放进陆析雨的碗里。
“谢谢父亲。”陆析雨的头从碗中抬起。
他夹起鸽胸咬了一口,目光落在陆策宣的脸上,“您今日看起来心情很好。”
陆策宣碗筷一顿,波澜不惊的脸上瞧着与平时无异,他应了一声,“嗯。”
不待陆析雨继续发问,便听到一阵笑声由远及近。
父子二人望去。
只见蔡年情绪高涨、整张脸红到脖颈,拎着两坛酒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他虽一身酒气,目光保留着清明,“将军、小公子,还在用膳呢。”
“蔡叔叔。”陆析雨打招呼。
蔡年则将手里两坛酒放去桌上,声如洪钟地跟陆策宣汇报,“将军,一共买了二十六坛酒,将士们喝了二十四坛,还剩一坛半、拿来孝敬您了。”
陆策宣道:“打酒钱下去找陆七结,酒我也不吃了,你拿去分了罢。”
“将军!这杨家酒肆的酒可是好东西,又醇又烈,您确定不尝尝?”蔡年说着说着馋虫又被勾出来了,咂巴着嘴道,“多亏了怡安公主,叫属下们饱了口福。”
“带下去吧。”陆策宣道。
蔡年道:“还是留小半坛给您吧,您与小公子尝个新鲜。”
说完,他便宝贝似地抱着另一只酒坛子喜滋滋走了。
陆策宣瞥了一眼剩下的半坛酒,今日并不无饮酒的**,他拿起筷子,准备继续用膳。
只听陆析雨突然开口:“您今日……见到怡安公主了?”
“嗯。”陆策宣应声。
陆析雨却没了下文。
静默几息后。
陆策宣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他望向陆析雨,“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陆析雨五指收紧,片刻后,他抬头问:“您、爱上怡安公主了吗?”
他喃喃,“几月前,我问您会爱她吗?您说,不知。”
“为何这样问?”陆策宣平静道。
陆析雨又低下头,“因为,她很美丽……您为婚事做了许多准备、送了许多东西,您……看起来很开心。”
陆策宣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之人,他显然没有准备好该如何坦然地同孩子吐露自己对另一个女人的情感。
良久。
陆析雨低声打破沉默,“抱歉,父亲。我问了令您为难的话。”
此时,陆策宣斟酌着开口,“人的情感,很复杂。”
“殿下她、是一位可敬之人。”
“可敬?”陆析雨眼里浮起茫然,头一回在陆策宣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陆策宣将手伸向蔡年留下的那半坛酒,他替自己倒了一碗。
然后只静静地盯着那碗酒,却没有动。他道:“你知道兰曲?”
陆析雨点点头。
“这个地方三年前曾发了一场大水,闹饥荒、死了许多人,爆发了民乱,还害死了一位赈灾的钦差大臣。”陆策宣言简意赅道。
陆析雨静静听着。
陆策宣端起碗送到嘴边,冷酒入喉,他陈述道:“那个人是你伯卿叔叔的弟弟,也是怡安公主的丈夫。”
陆析雨目露惊讶,唇瓣嗫嚅,显然不清楚这段纠葛。
“那名钦差大臣死于兰曲闹事的百姓之手,消息传回京,怡安公主赶去了兰曲。”陆策宣道,“除了为夫收尸,她还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陆析雨追问。
“她救了兰曲三十万百姓。”
碗中的清酒荡漾着圈圈波纹,映出陆策宣平静的眉眼。
那年,陆策宣尚在外行军打仗。当时的兰曲,就在驻军的后方。兰曲乱了,他们在前方的将士也会受到影响。
刚得知丈夫死讯的怡安选择连日奔赴兰曲。赶往兰曲的路途中,她还做了一件事。
她令手下的一位心腹侍女,拿着她的令牌,来了军营借粮。
怡安要替兰曲的灾民借六千石军粮,还要了一百名士兵护送。
兰曲乃战略要地之一,陆策宣也密切关注着兰曲的动向。
当时战事不吃紧,粮与人,陆策宣都借了。
那时的他,不知道这位京中来的公主能做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兰曲的暴乱什么时候能平息,只想着替受苦受难的灾民出一点绵薄之力。
六千石军粮运往兰曲,至多够灾民吃上三日。
可就是在这三日之内,怡安带着借来的军粮与百名士兵,镇压民乱、安抚灾民,又带人斩了两名推诿贪墨的无能官吏、一名囤积粮食与官勾结欲发国难财无良商贾,就这样以雷霆手段稳住了兰曲的局势。
其中具体的凶险情状,陆策宣不得而知,这些都是事了之后回来的士兵向他汇报的。
后来,灾情与民乱平息,一切功劳记在了新赴任的赈灾钦差大臣身上 。
除了兰曲那些曾有幸见过天颜的百姓,除了借人借粮的陆策宣,再无人知晓,怡安千里奔赴、为夫收尸,同时还救了三十万兰曲百姓于水火。
虽不曾相见,但陆策宣从来不乏听闻怡安公主的大名。
年幼夜宴射冠震慑大鄢使臣的是她、少年宫变中与反王周旋帮助弟弟逃走的是她、丧夫之后救了害死自己丈夫的三十万百姓的是她……
末了,陆策宣再次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一旁的陆析雨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怡安所为,担得起可敬二字。
丧夫之痛应犹在,她没有徒自悲伤。她对待那些亲手害死自己丈夫的百姓,没有迁怒他们所为、没有漠视他们苦难。
她施以援手,她迎难而上。
这便是天家女儿的博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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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