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岁温不爱坐,尤其是生气的时候。
他就这么双手一抱,站在原地,盯着眼前的人看。
阎君一双眼绿幽幽的,眼神比刀子还锋利。
无岸哪里还坐得住,他赶紧站起身,哼着小曲在屋中瞎绕起来。
但无夕不动如山。
无岸眼睛四处看,脚却走向无夕,他在无夕后背拍了拍,想让他有点眼力见,起来一起走,别让他自己尴尬。
无夕不动。
无岸吹着口哨,推了无夕一把,还是推不动人,他转头一看,不小心对上萧岁温的眼睛,无岸头皮发麻。
他腿一软,又走不动了,紧挨着无夕坐了下来。
无岸故意不看萧岁温,眼睛一直往里间瞟,正好看见纪慕人系着衣带走出来。
无岸松了口气。
“掌门!我带出来了好些东西,你快看看!”无岸抱起桌上乱七八在的东西,忙着塞到纪慕人怀里。
奇怪......无岸心想:我很少紧张,今日是怎么了。
纪慕人衣带还没系好,伸手接了这堆东西,那衣带一散,锁骨一片大敞开来,无岸的眼神不自觉就往那看,他发誓,这绝对是无心之举,忽然身后一只手抓了他的后领,将他猛地往后一扔,无岸算得身手敏捷,反应极快,却也没能站稳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萧岁温的力气太大了。
无岸“哎呦”一声,趴在地上有些恼火,他觉得萧岁温故意找茬,不管萧岁温是何人,他都想先骂为快。
抬起头,却见萧岁温站在纪慕人身前,在给他系衣带。
“......”
“都是大男人,怕什么看。”无岸悄声低估。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纪慕人走过来,将怀中的东西又放回到桌上。
纪慕人拿起最面上的一个荷包,前后看了看,道:“这个......”
无岸一把抢了去,道:“看看下面的,这个是顺手拿的,嘿嘿。”
纪慕人一笑,低头看,桌子上的东西大多都是奇奇怪怪的,有的他都瞧不出是做什么用的,唯独最下面一封信看着正常,于是抽出那封信,见信封上画着一只蜘蛛。
无岸瞟了一眼,道:“这个是从那老太婆身上取来的。”
“老太太?”纪慕人拆开信,疑惑道:“你不会是把别人的家书偷来了吧?”
纪慕人打开这封信是因为面上画的这只蜘蛛看着特别,而且这信封散着一股黑气,极邪。
“那老太婆绝不是寻常人,连谷主都对她恭恭敬敬的。”无岸抱着手,回忆道:“老太婆还叫江灭为小江,没准江灭见了她,都得给她磕几个头。”
信纸里只有两行字,但写的奇怪,纪慕人一个字也看不懂,他递给萧岁温,萧岁温看了一眼,也摇了摇头。
“谷主?谷主不就是江灭吗?”纪慕人将信纸翻来覆去,横来竖去,看了又看。
无岸笑道:“谷主早换啦,估计江灭拿了金云门金珠以后,就不要万妖谷那破地方了,现在的谷主是冥凤。”
纪慕人抬眸,“冥凤?冥凤做了谷主?啊,你们在那瞧见渊鲤了吗?”
“渊鲤是谁?”无岸问道。
无夕忽然道:“火苗。”
无岸一拍手,道:“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们一进去,就被那小火苗给拦住了,是一个小孩,眼睛那有橙红色的印记。”
纪慕人像是松了口气,“渊鲤还活着。”他转身看着萧岁温,道:“岁温,我想进去一趟,把渊鲤带出来。”
“这种事,我叫个人去就好了,哥哥不必亲自去。”
无岸听到二人对话,忽然大惊,瞪着眼看向萧岁温,“什么?掌门,你叫他什么?他不会就是,就是......”
“岁温。”纪慕人笑着介绍,“阎君,萧岁温。”
无岸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无夕只是抬眸扫了一眼。
“你就是萧岁温啊!”无岸走近,绕着萧岁温走了一圈,仔细打量,他抬头看了看萧岁温的个头,道:“身高不够,长相不行,看着本事不大,脾气不好,面相吉凶,不好不好。”
萧岁温一把抓住无岸的脖子,差点将人提起来,“再说一遍?”
无岸没想到萧岁温的动作这么快,而且指间力量这么大,无岸面色涨红,拼命朝无夕挥手,“救......救......”
纪慕人将信塞回信封,本想让两人别闹了,还未说话,一阵寒风袭来,这感觉似曾相识,他倏地抬头看向无夕。
只见眼前无数冰刃齐出,刺向萧岁温,那冰刃极为锋利,带着冰封万里的寒芒,寒气刺入骨缝,纪慕人全身疼起来。
萧岁温抬起一手,掌中幽火乍现,他朝前一推,火焰掼出,与冰刃相撞。
两股力一个强劲,一个霸道,相撞时擦出噼里啪啦的火星子。
只听“轰”地一声,整个屋子骤然坍塌,屋顶横飞,连续不断的横梁坍塌,石砖碎裂之声,四周扬起铺天盖地的灰尘,狂风肆意怒击,将周围一片都卷成平地。
纪慕人目瞪口呆,没想到两人会动真格,他站在原地什么也看不清,等烟尘散下去,才瞧见萧岁温已在他周身设下结界,护着他没被砸到。
“岁温!”纪慕人见识过无夕的厉害,他担心萧岁温吃亏受伤。
“咳咳咳......”
无岸的咳嗽声传来,纪慕人挥开烟雾,见无岸满身灰尘坐在地上,他身前站着的是萧岁温。
纪慕人朝萧岁温跑了两步,走近时才看清,萧岁温身后扬起一根毛茸茸的尾巴。
纪慕人步子慢下来,“岁温?”
又走了两步,萧岁温忽然伸手拦住纪慕人,纪慕人一愣,顿时驻足,他见萧岁温龇牙咧嘴,虎视眈眈看着前方。
纪慕人顺着萧岁温的眼神往前看,见不远处的薄尘里,有一个纤长的人影,与萧岁温相同的是,那人也有一条大尾巴。
纪慕人看愣了。
忽然间,那边人影一晃,以雷电之势袭来,萧岁温一掌将纪慕人推开,纪慕人身体腾飞,猛地朝后摔去,他用力稳住身子,就着这股力在空中翻身,最后勉强站稳。
纪慕人大惊,这是萧岁温第一次对他下重手。
身前忽又一股热浪袭来,冲击极大,将他震飞,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全身热的冒汗,刚站起身,却见空中开始飘雪,这雪越落越猛,绵延成暴雪之势,将周身之物全都冰冻住。
纪慕人全身发抖,眼睫上盖了一层霜。
“这到底是怎么了!你们为什么打起来?”纪慕人说话都在颤抖,他只穿了一件单衣,耳朵冻得通红。
“哎呦,二哥,二哥救我。”身侧传来纪楚衣的声音。
纪慕人转头一看,见纪楚衣穿着中衣,被压在冰冻的屋梁之下。
“楚衣!”纪慕人跑过去,抬手一挥,纪楚衣身上的横木被掀飞。
好在横木是几根搭在一起,没有真的压在纪楚衣身上,纪楚衣起身躲到纪慕人身后,惊慌失措。
“二哥,二哥我的屋子塌了,我睡的好好的,忽然就睡在土里了,二哥,有妖来了吗?不会是那地洞里的女将军追来了吧!”纪楚衣语无伦次,脸颊通红,缩着身体发抖。
忽然纪楚衣脚边的横木往下坠,他吓得跳起来,纪慕人护在他身前,见莫溶溶从雪堆里伸出个头来,随即爬了出来,甩了甩身上的雪。
“吓,吓死我了......”纪楚衣拉着纪慕人的手臂,不敢远离。
纪慕人看向远处,见空中一黑一白两人起起落落,打的不可开交。
“喂喂!夕,停下来夕!!哎呦......”无岸劝架,却像一个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纪慕人不得已,抽出了奈河剑,“岁温,停下来!!”
萧岁温刚想转头,前方一道风刃袭来,他一掌劈裂,风刃中透出无数银针似的冰晶,一排排射向萧岁温,萧岁温掷出火焰,一掌不抵,连着四五掌才挡住的冰晶,冰晶一炸,眼前顿时雪雾迷茫。
萧岁温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间,一头雪豹扑来,利爪紧抓萧岁温肩头,血水飞溅。
萧岁温吃痛皱眉,他想推开雪豹,雪豹却死抓他不放。
“闪开!”
萧岁温听见纪慕人的声音。
他扭头一看,在白茫茫的雾气中瞧见那柄血红色的剑,萧岁温反应极快,仰头倒地,躺了下来,奈河剑横扫过来,雪豹怒吼一声,飞身弹跳开,尽管速度很快,还是受了奈河剑剑气的伤害。
“岁温,你没事吧??”纪慕人伸手,拉起萧岁温。
他见萧岁温满身血痕,气喘吁吁,担心之余感叹那无夕竟如此厉害。
“哎呦!!”无岸看着萧岁温的模样惊呼出声,立马转身展开手臂,道:“无夕,快停下!别这样!”
雪雾那头,“砰”地一声,雪豹躺倒在地,变成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少年额前一缕发遮挡住眼睛,那只眼睛是灰蒙蒙的白,空洞无神,他好像瞧见冰天雪地中有几个小孩向他走来,他想逃,可是他动不了。
那几个小孩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几脚,又脱了裤子,往他脸上撒尿。
好像一点也不疼。
他困倦地闭上眼睛。
此处方圆十里都没什么人家,没个落脚的地方,萧岁温状态也不好,无奈之下,纪慕人唤来了鬼轿,自主主张,将众人带到了地府,去了萧岁温的天子殿。
萧岁温一开始并不让这俩兄弟进天子殿,纪慕人理解,于是想去拜托司徒烟雨,找个地方让无夕稍作修养,后面的事在慢慢问。
但恰好纪楚衣拉着纪慕人,说了句:“二哥,这阎王哥哥住的地方简直比皇宫还华丽啊,你什么时候能住进来?可别忘了带我啊。”
纪慕人神色尴尬,“这是岁温的宫殿,我住什么进来......”
但萧岁温听得高兴,忽然就大方了,“算了哥哥,你就给他放那边地上吧。”
纪慕人回头,看萧岁温一副傲娇样,忍不住想笑,但又见他满身伤痕,刚提上去的嘴角一下子又压了下来。
“岁温,你快去处理一下伤口,我这有卿掖给我的药,你快拿去用。”纪慕人关切着将药瓶递给萧岁温。
萧岁温接过药,点点头,“好,那我先去洗洗换身衣裳,哥哥需要什么就和他们说。”
“嗯!我知道了,快去吧。”
无岸已经把无夕背到了墙边,尽管在墙边,但天子殿地上铺的毯子比寻常人家的床榻还柔软暖和,无岸心中暗暗羡慕。
无岸一回头,就对上了纪慕人的双眼。
纪慕人弯着腰,面带笑,就这么看着无岸。
“我说,我说......”无岸抓了抓后脑勺。
天子殿的鬼侍给纪慕人端了上好的茶,退下后还轻轻带上了殿门。
“其实我们与萧岁温之间,有血海深仇。”无岸说话的声音十分平静。
纪慕人一直盯着无岸的眼睛。
“以前的事太复杂,不可深究,只是我们的母亲为救萧岁温而死,我们的父亲为护萧岁温回金云门而死,我和无夕之所以沉睡,也是因为萧岁温。”无岸抬起头,还没看纪慕人的眼睛,又低下头去。
“我们的父亲是上古妖王的手下,想必掌门知道,上古妖王萧朔是萧岁温的祖父。当年天劫,灾祸横行,妖王与神女都献出生命救世,但凡人认为不够,还将三位天神的后裔抓了来,要祭祀以求安宁。”
纪慕人抬起眼皮,想起雨神说的过往,自己当年被凡人引去,差点害死。
原来岁温当时也被凡人抓了去......
“我父亲去救萧岁温,但就算父亲再厉害,也无法抵抗凡人的千军万马,那次父亲以一己之力救出了萧岁温,但也身负重伤。”
无岸说话很平静,他声音这般小,倒像是不想吵醒身后的无夕。
“那时我娘带着我们去接应我爹,我第一次见到萧岁温,他比我们都要高一些,他满脸是血,眼神很凶,好像一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狼。”无岸身子往前倾了倾,搭在桌上的手十指交扣,“一见面,无夕就和他打起来。”
纪慕人一直听着,没有插话。
“无夕那时候身体不好,他眼睛看不见。”无岸低下头,道:“他只是闻见了血腥味,闻到了杀气,他对气味很敏感,他是为了保护我和我娘。”
纪慕人移眸看向躺在墙角的少年。
“后来凡人的军队追来了,我爹不得已,让萧岁温和无夕换了衣服,他要带着无夕‘自投罗网’,我娘在一旁痛哭,娘舍不下无夕,于是说她带着无夕留下,让爹带着我们走,我爹不肯,几番推让,敌人近在咫尺。
我娘跪下来求我爹,说一定要让她陪着无夕,我爹忍痛答应。那时候在战场上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爹带我们躲了几天,后来回去,是在乱葬岗中找到了无夕,并没有找到我娘。”
纪慕人瞧见躺在墙角的无夕微微动了一下头,眼角滑落一滴泪。
“我娘死了,爹说带着三个孩子不方便,于是将我和无夕留在了一个山洞里,说送萧岁温回去之后,就来找我们。”
无岸忽然笑了笑,道:“可凡人没抓住萧岁温,生了气,将我和无夕带回去,关在地牢里,在水里泡了七天七夜,我们本就出生在冰雪之地,不怕冻,无夕又看不见,也就不怕黑,他们见吓不到我们,就把我们带进宫里折磨,他们绑着我,命令无夕当他们的狗,狗做什么,无夕就要做什么,只要无夕不听,他们就用鞭子抽我。”
纪慕人喉间滚动,无岸没说具体细节,他就已经能想象到无夕是如何被折磨的。
“原来世间还有比我更惨的孩子......”纪慕人心道。
他幼时被纪楚衣欺负的情景,比起无夕和无岸的遭遇来说,那根本谈不上欺负。
纪慕人在那一瞬,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萧岁温一直对百姓的遭遇漠不关心,他一直说他要拯救苍生,萧岁温却每每对此带着抵触情绪。
幼时的萧岁温曾冲着扶樱大吼,说“你们这些神官,嘴里说拯救苍生,却又要对妖兽赶尽杀绝,你们要救的只是无能的‘人’,哪里是苍生!!”
那时扶樱还摇头,说凡人生性善良,就是那些被逼无奈落草为寇的人也敌不过一只小妖邪,妖邪生性残忍,他们杀人,那他当然就要救人。
萧岁温听了,转身就跑,在那之后,他们许久都没再见面。
“说了太多没有意义的事情,抱歉。”无岸声音有点哑,“总之,无夕恨透了萧岁温。”
纪慕人低下头,愁思百转。
殿门前,鬼侍端了一盘冒热气的糕饼来,却见萧岁温背靠柱子,低头站着,鬼侍怯怯走上前,问了句:“阎君,您,您不进去吗?”
萧岁温没说话,低着头迈步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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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三小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