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慕人听着这话本来觉得有些问题,因为知道那国师本就是妖,自然不会说什么好话,只是纪慕人又不得不信一半,因为雨神的确曾对自己有灌溉之恩,也仅仅是灌溉之恩,他想要通过纪慕人实现掌三界之权,也在情理之中。
纪慕人见白至雅一直望着自己的酒杯,他勉强端起来抿了一口,“国师为何告诉我这些?我又如何相信这是真的?”
白至雅道:“信不信自然是由纪公子判断,我只是带话的。”
纪慕人放下杯子,笑道:“多谢白公子带话,不过我有许多事想不通,能否问问白公子?”
“纪公子请问。”白至雅说话的时候,看了一眼一旁作画的红衣公子。
“白公子应当认识白湖将军吧?”
白至雅面上闪过一丝惊异,好像脸都更白了似的,那种不自觉的紧张是本能的,但很快他就笑起来,道:“正是兄长,想必纪公子在人间与兄长见过了,兄长实在是个无趣之人,怎会被纪公子注意到呢?”
“白将军染上了瘟疫。”纪慕人仔细望着白至雅的眼睛。
“什么?”白至雅倾身朝前,双眉紧皱,“兄长目前情况可还好?”
“情况不是太好。”纪慕人说着叹息道:“就是不知这瘟疫是否可治,若是——”
白至雅紧张到语气激动,“国师有药可治!”
纪慕人抬眸,嘴角一挑,就这么盯着白至雅。
白至雅知道自己中了纪慕人的圈套,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掩饰地笑了一下,“国师是个厉害人,什么病他都能治。”
纪慕人摇了摇头,道:“刚才几句话,白公子破绽百出,这便是我想问的第二个问题。”
白至雅又倒了一杯酒,自顾自喝了两口。
纪慕人道:“国师背后之人是谁?他为何有这能力?”
白至雅抬眼,又低头看着杯子,他吞了辛辣的酒,道:“这些事,国师怎么会让我知道呢。”
“那白公子您是为何而死的?”
这是纪慕人推测不出来的问题。
“不过是生了场大病,死都死了,纪公子问这个有何意义。”白至雅低头看着红衣公子作画的手。
纪慕人叹了口气,佯装可惜,道:“国师是个厉害人,什么病他都能治。”
白至雅低着头,舌尖轻抵牙齿,他抬眸望着红衣公子的双眼,那红衣公子也抬眸望向他,只是一瞬,红衣公子便低头继续作画。
“我说。”白至雅道:“是国师杀了我,特意让我来地府带话给纪公子,话我已经带到了。”
“这话为何一定要从地府带?”
“因为人间有雨神的耳目。”
纪慕人顿了顿,道:“国师怎知地府就没有雨神的人?”
“那我就不知道啦。”白至雅忽然笑起来,像是不想在谈论这些,他刻意想要说些别的,神情十分不自然。
“如果我猜的没错,国师本来想杀的不是白公子,而是别人,只不过白公子代替别人而死,甚至不惜牺牲了几百名手下。”
身旁红衣公子画笔滑了一下,纪慕人扫了一眼,又重新看向白至雅。
白至雅一掌拍在桌上,面上带着怒气,道:“纪慕人,你适可而止,我的事你有什么权利打听,还有,回到人间,你离我兄长远些。”
既然白至雅怒了,说明点到了他的痛处,他又如此维护自己的兄长,说明......
“你是代白将军而死的。”纪慕人道。
白至雅忽然咬牙切齿,站起身一把揪住对坐纪慕人的衣领,“你这是逼我出手,正好,我就在这了结了你,省去之后不必要的麻烦!“
纪慕人也不甘示弱,他紧紧捏着白至雅的手腕,拇指摁在其穴位处,道:“你知道这场瘟疫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吗!国师本就是妖,瘟疫是他散播的吧?你这般护着你哥哥,不肯说明真相,那旁人呢?旁人就没有亲人吗?就该白白死去吗?”
纪慕人胸口猛烈起伏,想起阴阳岳的血流成河,想起母亲交给自己的帕子,想起帕子上绣着自己的名字,他嘴唇颤抖,甩开了白至雅的手。
纪慕人慢慢恢复平静,道:“我问白公子这些,只是想知道如何才能救人,白公子若是为了维护兄长而有所隐瞒,那我只好去人间从白将军身上查起。”
“这件事与我兄长无关。”白至雅道,“国师背后的确有人,他要掌控皇上,掌控太子,皇上欲囚禁国师的人,触怒了国师,国师便要杀我兄长作为惩罚,可我兄长领兵千万,是国之脊梁,他若是出事,苗疆余孽就会联合其他部族发起进攻,到时候战争一起,必然也是生灵涂炭。”
白至雅此时显得异常安静。
他抬起头,不服气地看着纪慕人,道:“你想拯救苍生,我兄长何尝不想?若你真有那个能力,又怎会眼睁睁看着瘟疫蔓延,看着这么多人死去而束手无策,只能来地府找我。”
纪慕人说不出话来。
白至雅嘲讽似的一笑:“无论如何都要死人,不过是死一城还是死一国的区别。我已经用我和我手下的命,换得整个国家的安宁了,可是大名鼎鼎的扶樱殿下,您做了什么?”
纪慕人喉间酸痛,手指紧紧抓着桌子边沿。
“您有本事,就去京城亲手杀了国师啊。”白至雅说罢,望向红衣公子,问道:“画完了吗?”
红衣公子刚好罢了笔,点点头。他将画纸交给纪慕人,起身与白至雅一同朝酒楼外走。
“纪公子,还请别将我的死告诉兄长,多谢了。“
那红衣公子跟随出去时,也没再看纪慕人一眼。
纪慕人低头看手中的画,他瞪大眼,发现画中之人身披白甲,头戴樱冠,手持长剑,站在一颗神树之下,那正是百年前的扶樱。
纪慕人立马追出去,他远远便看到了那醒目的红色,他避开人流,追了上去。
追到人身后,气喘吁吁道:“等等!!”
白至雅和红衣公子驻足,白至雅回身,道:“纪公子还有何事?”
纪慕人只盯着红衣公子的背影,问道:“能否请教这位公子姓名?”
白至雅看向红衣公子,那红衣公子缓缓转过身,先是对纪慕人俯身作礼,然后道:“扶月。”
纪慕人喉间吞咽,心狂跳不止,他吞吞吐吐道:“可,可是天界的那位扶月?”
扶月摇摇头,道:“我只是一介凡人,是一个普通的画师。”
纪慕人举起手中的画,问道:“扶月公子怎会画出这个,你见过画中之人吗??”
扶月没有看画,他看着纪慕人回答道:“没见过,随便画的。”
“你骗人。”纪慕人情绪激动起来,“你是扶月殿下对吗?你才是天君的儿子对吗??”
身旁人声嘈杂,酒气冲天的精怪提着酒壶撞了纪慕人一下,纪慕人没站稳,往旁边跌撞了几步,那酒鬼却脾气上来,指着纪慕人大骂,见纪慕人无视,一怒之下将手中的酒壶砸了过来。
纪慕人可以躲,但他没有躲。
他就望着扶月,扶月也这么看着他。
半响,也没听见酒壶砸过来的声音。
那酒鬼惊讶地望向扶月,见扶月抬起一只手,手指一勾,悬空的酒壶倏然落地,白瓷粉碎,酒水溅到纪慕人衣摆上。
扶月在纪慕人的注视下,垂下了手。
“扶月殿下。”纪慕人忽然跪下,低着头道:“慕人参见扶月殿下。”
“慕人,对,对不起您......”纪慕人唇间溢出颤抖的声音。
他不知道他为何要跪下,他就是充满愧疚,就好像他夺走了扶月的身份,夺走了扶月的名字,夺走了天君的宠爱,夺走了本该属于扶月的光环,百年间众生对扶樱的瞻仰,参拜,好像本该是扶月的,他夺走了那个“天界太子”的称号。
他甚至想到,岁温幼年曾叫他“太子哥哥”,后来长大了,叫他“殿下”,可这些都不是他,他身上根本没有那层光鲜亮丽的外壳,他只是......只是奈河里一团肮脏的血,是带着怨念和哀嚎的腥臭,是见不了光,抬不起头的“最低等”。
他就该一直待在地狱。
他将头埋的那样低,不敢再抬眼看旁人,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骗子。
白至雅见纪慕人一直跪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一红,转过身抬头望天。
纪慕人憋着眼泪,希望扶月能打他,骂他,让他将太子之位还回来,他静静地等待着,却等来了一只还算温暖的手,那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道:“让你一人撑起守护整个三界的重任,是我的不是。”
纪慕人瞪大双眼,眸中的泪水一颗一颗砸在地上,泪珠包裹着微淼的尘埃,逐渐连成片。
“我不是扶月殿下。”扶月的声音有些生硬,好像说话的时候不带任何感情,可他摸着纪慕人的手,却是暖的,“而你,是真正的扶樱殿下,用生命在拯救苍生的一直都是你,众生敬仰的是慕人,不是天界太子。”
纪慕人忽然哭出了声音,他双手捏成拳,埋头在扶月身前哭泣,扶月伸手挡开周围人不安分的脚,没让任何人踩到纪慕人的衣摆。
“慕人这样子会舒服吗?”扶月道:“我的手可是已经酸了。”
纪慕人一愣,抬起头,见扶月护着自己,他立马站起来,慌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扶月殿下,您快起来!!”
他带着满脸的泪痕,慌慌张张擦着手上的灰尘,想要用干净的手去扶扶月。
扶月站起身,本想用拇指拭去纪慕人眼角的泪,但他收回了手,道:“二叔的性子我了解,他一向亲和,不争不抢,始终安于本分。”
纪慕人抬头,望着扶月那双与天君如出一辙的眼睛。
“但是......”扶月话音一转,道:“自从有了你,一切就不一样了,他不仅仅是天界雨神,还是一名父亲,他有了软肋,就有了**。”
纪慕人愣了一下,他脑子转的很快,明白扶月的意思。
他抓住关键,忽然问扶月道:“扶月殿下在我诞生之前就已经......殿下怎会知道这些,又怎会见过那画中的我?”
扶月盯着纪慕人,想了想,好像下定决心想说什么,却听身后白至雅道:“扶月,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