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岳的袭城突如其来,萧岁温已经处理完了,官府才派了人来,巡街收拾尸体。
得知是瘟疫,官府也不敢疏忽,派了不少人出来拉尸体,将全城死尸拉到城外填埋,官兵正挨家挨户捡尸体,这会儿正捡到纪府。
纪慕人往自己屋中跑,就见纪府幸存的下人正在和官兵一起搬尸体。
有的人边抬边哭,那声音听得纪慕人心更慌了。
“楚衣!!”纪慕人跑进屋中,屋中空无一人。
他以为纪楚衣后来被萧岁温带去别的地方了,转身想问,正好身后有两个官兵抬着尸体正往外走,纪慕人忽然愣住了。
楚衣已经死了吗?
纪慕人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周遭的声音忽然被隔绝开来,他觉得自己全身麻痹,好像动不了了。
可是他又好像一点也不伤心。
死了又如何?
死了就死了,就像他几百年间遇到的所有人一样,死了,就死了.....
抬尸体的人进进出出,像碍眼的石头滚来滚去,纪慕人呆呆望着站在对面的萧岁温,他嘴唇翕张,道:“岁温,楚衣死了。”
萧岁温朝纪慕人走来,抬尸体的人撞在他身上,那尸体滚落在地,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这张脸像是为了隐藏年纪,施了厚重的粉,脂粉很干,几乎要碎裂成块,嘴唇也是紫黑色,嘴角还有些未干的血痕。
那是纪慕人从小看到大的面孔。
那人虽然不是他的亲母,却也把他抚养长大,即使母亲并不喜欢他,甚至还会害他,可是他的心还是咯噔一下,那张脸就对着他,让他喘不上气来。
好像小时候一直抱着入睡的算盘被人漫不经心地摔在地上,七零八落的珠子像雪碴子似的敲击着他,他在浑然不觉的混沌中渐渐凌乱、麻木、冰凉。
四周天光刺眼。
“母亲。”纪慕人呆呆地叫了一句。
萧岁温垂头看了一眼,见惊慌的下人重新抬起尸体,气急败坏的官兵愤愤瞪了他一眼。
萧岁温重新看向纪慕人,他想要说话,却听见远处传来活泼又熟悉的声音,他一惊,见纪慕人也一惊,两人一起看向院墙。
院墙边有一棵四季常青的树,纪楚衣骑在树上,对院墙外的人招手,“游公子!那你什么时候再来阴阳岳玩呀?”
墙外的人不知说了什么,见纪楚衣一愣,然后开心地笑起来,道:“一言为定!”
萧岁温不敢置信,他回头,见纪慕人流下了眼泪。
纪楚衣送走了游桑,从树上跳下来,见这边站着的两人,他惊喜地跑过来,直喊:“二哥!二哥!”
纪慕人擦了擦眼角,先是一笑,而后忽然想起死去的大夫人,他低头一看,被下人抬起的尸体还露着半张脸,他下意识疾步挡在那尸体后,没让纪楚衣瞧见。
“楚衣!”纪慕人喊道。
纪楚衣跑过来,就问他二哥身体如何,有没有被感染,又看了看萧岁温,纪楚衣意味深长地一笑,道:“你是我二哥的影子吗?”
萧岁温全然没有心思,他只觉身心俱疲,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嗯。”
“啊?”纪楚衣没想到萧岁温会一本正经地回应自己的玩笑。
纪府里到处是忙里忙外搬尸体的人,纪楚衣左右看看,想起爹娘,便对纪慕人道:“二哥,我去瞧瞧爹和娘怎么样了。”
他正要走,纪慕人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道:‘等等楚衣,府里到处都是疫病,你不要乱跑,进我屋子待着,父亲和母亲......我会去看的。”
纪楚衣一想,他二哥是神官,总比他有办法,于是点点头,乖乖地进了屋子。
纪慕人看向远处,抬大夫人尸体的下人已经没了踪影,他垂眸,心中空荡荡的。
“哥哥,跟我回去吧。”萧岁温的声音有些沙哑。
纪慕人抬眸,道:“好。”
萧岁温瞪大眼,他都没想到纪慕人会这么答应了,忽然叫他不知所措起来,他一抬手,一道幽光划出,远处小鬼便抬着阎君轿一上一下奔来。
四个小鬼先看了看萧岁温,见他没有上轿子的意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四双大眼睛又水灵灵地望向纪慕人。
纪慕人转身,朝屋外划了道结界,萧岁温见他的动作,忽然想起之前第一次来纪慕人屋子时,就看到了这结界。
“哥哥的结界是挡什么的?”萧岁温问。
“挡人,我怕我不在的时候,有谁会因为我,来抓走楚衣。”纪慕人布好结界,转身见萧岁温奇怪地望着结界。
“怎么了?”
萧岁温想到上次自己轻易就进了纪慕人的结界,以为是纪慕人法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结界作用不大,问道:“哥哥上次的结界,我进去了......要不要我在帮哥哥加固一下?”
纪慕人却掩唇一笑,“因为我的结界,不拦岁温。”
萧岁温呆了一下,面上忽然热起来,他喉结滚动,赶紧转身帮纪慕人掀开轿帘。
纪慕人与萧岁温同在轿中,四个小鬼稳稳当当把人送到了地府的天子殿。
下轿时,纪慕人就感受到四周金光闪闪,十分耀眼,他抬袖挡了挡,仰头看见了眼前巍峨金殿,硕大牌匾写着“太子殿”三字,纪慕人惊呆了,这三个字,每个字都比一个人还大。
“岁温啊,这是你住的地方吗?”纪慕人不敢置信,觉得人间皇宫怕都没有这般气势。
萧岁温点点头,上前对纪慕人做了“请”的姿势,道:“哥哥请进。”
纪慕人上了台阶,跨进殿门,入眼便是无数金玉摆设,四周红绸轻纱挂的像连绵起伏的小山,地上铺着一踩就陷下去的地毯。
纪慕人想起自己那间十分寒碜的卧房,比起来简直就不堪入目,他甚至有些羞愧,不知道萧岁温进他卧房时作何感想。
“哥哥,这里。”萧岁温把纪慕人引到长桌前,从怀里掏出两份册子,一份写着“枉死城”,一份写着“生死薄”。
“我让人给哥哥准备好吃的,哥哥先休息,我稍稍看一下名册,可以吗?”
枉死城的事,对于萧岁温来说,事关重大,毕竟他肩负阎君之责,必须查清楚,尽快恢复冥界秩序。
“好,岁温你先忙你的。”纪慕人乖乖坐下,身后就有小鬼侍开心地端着金盘子出来,不一会儿,桌上就放满了各种点心。
见后面还不停有鬼侍蹦蹦跳跳出来,纪慕人赶紧挥手:“不用了不用了,这已经够多了!吃不下这么多......”
萧岁温抬眸,看了一眼桌上,道:“没事哥哥,你吃喜欢的,剩下的留给他们就好了,别担心浪费,天子殿九百鬼侍,浪费不了。”
“九,九百?”纪慕人大惊,心想纪府这么大,也不过四十个下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立着四五排小鬼侍,从矮到高排列整齐,各个咧嘴笑着,似乎十分欢迎他的到来,期待着他尝一口桌上的食物。
纪慕人眨眨眼,就是在天界的天君殿,也从未见过这阵仗,搞得他有点局促起来。
他伸手拿了块点心,咬了一口,瞪大眼,回头对小鬼侍们道:“味道好极了!”
听到这句夸赞,小鬼侍们露出轻松又开心的表情,纪慕人扭头看垂眸翻着册子的萧岁温,心想难道岁温平日都不吃这些?
他本想叫萧岁温也尝尝,但见萧岁温如此专注,就没出声打扰。
他吃了几块便吃不下了,尽管这些点心味道的确不错,但他心中惦记着人间的混乱,也惦记着死去的母亲。
他想出去找母亲,他想母亲一定有话要交代,他心中还筹划着,想让楚衣再见母亲一面。
纪慕人悄悄站起身,他甚至没让椅子发出声响,对坐的萧岁温却忽然抬头,道:“哥哥要喝什么吗?还是坐冷了?我让人——”
“没有没有。”纪慕人摆手,“我是想去......去找司徒城主!我好久没见到他了,岁温你先忙,地府的路我认得,我去去就回来!”
“我不放心。”萧岁温道:“我让人带哥哥去。”
“真的不用。”纪慕人道:“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别担心我。”
见纪慕人坚持,萧岁温才点了点头,又叮嘱纪慕人若是发生什么事就用木令唤他,让他不要去人少的地方,怕他误入什么禁地,毕竟地府不比天界,到处都掩藏着可怕的东西。
“好!我答应你,放心吧!”
纪慕人出了天子殿,就去了枉死城。
枉死城的人比之前还多,这里就像一个热闹的大集市,喧闹繁杂,三界生灵混杂其中,看上去与鬼城大差不差。
而恰好因为凡人与精怪“同在一个屋檐下”,就有了区分,枉死的精怪没处发泄,便拿凡人玩乐,纪慕人才进枉死城就看见精怪欺负凡人,他本想插手管一管,但见枉死城的凡人是精怪数倍,总觉得人数压制,凡人能团结起来对抗精怪。
那旁有七八只精怪站在一起,脚下踩着几个凡人,要凡人为他们舔靴子,凡人不从,拼命挣扎,这时恰好有几个骨瘦如柴的凡人不知从哪找来了藤条,冲散好几圈围观的人,抬手扬起带刺的藤条。
纪慕人心中叫好,果然还是有英勇正义之人,心中不免称赞。
他转身要走,却听见趴在地上的凡人大叫,纪慕人回头一看,见那些藤条全部抽在了凡人身上。
手持藤条的几个人龇牙咧嘴,装出凶恶的样子,边抽边趾高气昂道:“臭娘们!我们黑熊大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哭什么!让你哭,让你哭!成,想哭就给我大声哭!!”
被踩在地上的大概有四五人,但从哭声听来都是女人,纪慕人站在人圈外,瞧不清里面的情况,但令他惊讶的是,围着这么多凡人,竟没有一个人出来阻住。
纪慕人腿刚迈步,又想起萧岁温正在看名册,以萧岁温的能力,不消一会儿就能找出什么了。
而且眼前这些都是亡魂了,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他的要紧事是赶紧找到司徒城主,问出母亲下落,想到这,他转身就往前跑,但跑出去四五步了,还是难抵心中不安,他转身就挤进人堆里。
地上的女人嚎啕大哭,纪慕人伸手接下抽来的藤条,藤条的刺扎进他的掌心,他与执藤条之人对视一眼,对方看他之后,丝毫不惧,用力抽回藤条,仗着身边几个精怪为其撑腰,想要教训纪慕人。
“你怎么也来了?”地上的女人声音颤抖。
纪慕人低下头,看见的是脸色苍白,头发凌乱,衣衫破烂,满面惊恐的母亲。
大夫人啼哭着站起来,双手晃着纪慕人的肩膀,道:“怎么回事?难道,难道楚衣也死了吗??楚衣,楚衣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