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岁温不知在一旁站了多久,等纪楚衣哭到没声了,他才道:“哥哥,准备好了。”
纪慕人还拍着纪楚衣的背,纪楚衣睁开眼,直起身,擦了擦眼泪。
“二哥,我扶你过去。”纪楚衣伸手要拉纪慕人,被萧岁温先一步挡住了。
萧岁温扶着纪慕人的手臂,问道:“哥哥,你能走吗?”
纪慕人点了点头,就着萧岁温的力,下了床,纪慕人望着纪楚衣一身的狼狈,笑说:“楚衣也该洗洗了。”
纪楚衣应下,跟着一同往外走,准备去水井那随便洗洗。
纪慕人出了门,见游桑抱着手靠在门口,纪慕人才回忆着,游桑是不是跟自己一同出的万妖谷。
游桑看了纪慕人一眼,转而对萧岁温道:“我有件事要去确认一下,二位先慢慢洗吧。”
这话说的挺怪的,但萧岁温却不经意看向纪慕人,纪慕人也正好望他,萧岁温的眸光一触即转,看向别的地方。
纪慕人倒是有点惊讶,不知道萧岁温为什么躲。
“别惹出麻烦事。”萧岁温朝游桑扔了句。
萧岁温不自然是因为那句他一时思念,写下的“吾妻慕人”,这种东西自己写写还好,被当事人瞧见了就不太好了,他总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两人一路走,谁也没说话,萧岁温扶着纪慕人的胳膊没敢太用力,纪慕人也没把整个身体支在萧岁温手臂上,两人都收着点,也都能感受到对方收着力。
走到浴房前,萧岁温侧身推开了门,道:“哥哥进去吧,干净衣服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纪慕人点了头,走进去后又转身对正要关门的萧岁温道:“岁温也进来。”
萧岁温一怔,面颊明显一红,“进去?”
那抹红被纪慕人看在眼里,纪慕人笑了笑,道:“我有话要问你。”
萧岁温喉间吞咽,轻道:“好。”
纪慕人走到浴桶旁,桶内热气氤氲,他屈指碰了碰,这个热度刚好,只是这股药味太重,闻着都感觉苦涩,他站在浴桶旁回首一望,萧岁温站在衣架另一边,背对着他。
纪慕人就站在这脱衣,衣衫黏在伤口上,他小心翼翼撕开,衣裳下露出血肉来,他根本不记得,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他愣愣站在原地,望着自己满身的伤,惊讶不已。
他只记得自己唤出了奈河剑,救下了百姓,何时又添了一身的伤?
见他没动静,萧岁温微微扭头:“哥哥?”
纪慕人一怔,应了一声,又转身走到衣架边,将衣服挂了上去。
萧岁温余光瞥见纪慕人伸手过来,他以为纪慕人是递衣服给他,于是伸手接了一下,一接就接到纪慕人的手,他迅速将手移开,去抓衣服。
纪慕人更觉奇怪了。
萧岁温背对纪慕人,将衣服潦草挂在衣架上,纪慕人就站在那看,站了会儿就瞧见萧岁温耳根发红,纪慕人伸手,用食指碰了碰萧岁温的耳朵,萧岁温一惊,慌张地低头看了看。
纪慕人凑近萧岁温,轻轻道:“岁温,红什么?”
萧岁温喉结一动,他转过头,却在一半又转回去,道:“哥哥当心着凉......”
纪慕人笑了笑,转身走到桶便,跨入桶内时,热水触碰伤口,痛感袭来,他忍不住“嘶”出声,微蹙着眉坐了进去。
萧岁温脸上的红还没散,他抓着木架的手越来越紧,除了身体,脑子也不安分。
他脑袋里一会儿纪慕人的脸,一会儿是那块玉,他已经在琢磨,要是纪慕人问起这事,他该怎么答好,但纪慕人半天没说话,萧岁温出声问道:“哥哥要问我什么?”
纪慕人抬头,看着萧岁温微弓的背,道:“鬼城的那场大火,岁温的目的达到了吗?”
萧岁温倏地抬起头,脸上红晕渐散,慢慢地,他叹了口气,道:“什么都瞒不过哥哥。”
“该抓的人抓了,该放的人放了,该知道的也知道了。”萧岁温似乎老实交代了,但纪慕人没提玉的事,他也稍稍放心下来。
“是吗。”纪慕人暗淡道。
察觉到纪慕人语气的怀疑,萧岁温又道:“哥哥的人被我关起来了,我怕他在外面惹事,而且我还有些话要问他——”
“雨神的事。”纪慕人插话道:“你是为了看我能不能用雨神的法器,才放的火,对吗?”
萧岁温一下子沉默了。
“我能用啊。”纪慕人身子往下沉,将肩膀全部浸在药水中,垂眸望着热气道:“雨神是我亲爹爹,你知道了,那想必你也知道我的亲娘是谁了吧。”
萧岁温不说话。
纪慕人猜测着,问道:“是禾娘吗?”
萧岁温本想将真相一并告诉纪慕人——他的亲娘是皇宫里的公主,禾娘只是孕育了他,但这事说出来太荒唐了,他也觉得没这么重要,于是道:“嗯。”
纪慕人原本很紧张,听到萧岁温确定的回答,他嘴角微微上扬,原来他见过他亲娘,他不是没有娘的孩子,他的娘很爱他,就像大夫人爱纪楚衣那样。
“世人的感情真奇怪。”纪慕人合掌掬起一捧水,对着水吹起小水花来,“几百年没娘,我也活的好好的,成了人,却偏要娘爱才可以。”
他手掌一分,水哗啦啦流下去,“到底是因为嫉妒别人有娘才需要娘爱,还是因为自己太懦弱了,摔个跤就想得到娘的安抚。”
萧岁温很难理解这句话,在他看来,“娘”这个字眼就跟“房子”“水”“皇上”一样,惊不起内心半点波澜,尘世众生于他来说,都是缥缈遥远的,一点也不实在。
但他想到小时候受了伤或是被别的精怪欺负了,他会想告诉扶樱,长大了看见别人成双成对逛庙会,他会想念扶樱。他觉得纪慕人说的,大概就是这种心情,于是温声道:“凡人说的爱,或许就是这么回事。”
纪慕人抬眸看向萧岁温,问道:“从来没有问过岁温,岁温的父亲母亲是谁?”
萧岁温摇摇头,道:“我出生之时,他们便都死了。”
“岁温跟我一样啊,诞生之时便孤身一人。”
萧岁温又摇了摇头,但他一直没说话,沉默许久才道:“我有个哥哥。”
“嗯?”纪慕人惊讶地双手扒在木桶边沿,下巴也搭了上去,问道:“哥哥?你怎么从来没说过?是谁,他还在世吗?”
萧岁温低着头,咬着牙小声说了个名字,纪慕人没听清,又问了一遍,萧岁温胸口起伏,道:“江灭。”
纪慕人瞳孔骤缩。
两个人都沉默了。
纪慕人之前在万妖谷就觉得江灭的眼睛和萧岁温很像,原来不是他的错觉。
“不过岁温和他一点也不像啊。”纪慕人转过身,故意把水声弄的很响,状似不在意。
“是他伤了哥哥。”萧岁温抬起头,十分抱歉道:“等我们解了这幻术,我便去杀了他。”
纪慕人一直拨弄着药水,他没有阻止萧岁温,只是将注意转移到别的事上:“现在想来,引我进去的那个姑娘,有诸多反常之处,奇怪得很。”
萧岁温偏过头,道:“哥哥觉得哪里奇怪?”
纪慕人将药水涂抹在手臂上,望着自己的伤口好像开始融合了,他口中一顿,望了望另一只手臂也在融合的伤口,接着道:“那姑娘说引我进去,是因为我在埋酒村木神老巢那杀了百花王,百花王一死,便没人知道万妖谷命脉‘黑珠’的下落,他们觉得我的血能唤起黑珠的反应。”
萧岁温一听,皱眉道:“没道理,黑珠我知道,那是滋养精怪法力之物,哥哥是神官,神官之气反而会令黑珠自行隐匿起来,怎能唤它。”
“是啊,”纪慕人后脑勺靠在木桶边沿,道:“我当时不太清楚黑珠,没有想到这一层,直到我去到不归墟,进了江灭屋中的暗室之后,我发觉不太对,那里面是个牢狱,关着的人却没有精怪的妖气,最不对的是,我认识的人都在里面。”
“哥哥是说那个苗疆小子?”
纪慕人笑了一下,道:“他叫游桑,不仅是他,里面还有几个武神,还有......司徒枭枭。”
纪慕人不知道司徒枭枭为何在里面,以为萧岁温认识她,能知道点什么,便故意把司徒枭枭放在最后说。
萧岁温差点转过身,余光都瞥见木桶了,他忙转回来,问道:“武神??哪几个武神??”
知道萧岁温听见武神就恨得牙痒痒,于是纪慕人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叫不出名字来的,不过都死了,岁温认识司徒枭枭吗?”
萧岁温道:“不认识。”
出乎意料。
纪慕人坐起身,手臂搭在木桶边,望着萧岁温的背,提醒道:“她说她是司徒城主的妹妹。”
“没听说过。”萧岁温一点也不关心这个,他又问道:“然后呢?哥哥觉得哪不对?”
纪慕人歪着头,脑袋搭在手臂上,一直看着萧岁温,“我去了趟阿鼻地狱,找来了百花王,然后顺利出了那间牢房,又顺利出了不归墟,后来江灭找来了,带着几乎所有手下,他要杀万妖谷的精怪,还劫持了一些不知哪来的百姓。”
萧岁温脑子反应很快,他先惊讶了一下:“阿鼻地狱??我没在旁边守着哥哥身体,哥哥怎么能自己去,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那以后我都等岁温守在我旁边,我再去。”纪慕人只是想逗逗萧岁温,没想到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变得尤其温柔,自己都觉得好像太过暧昧。
萧岁温一听,背对着纪慕人低下头,嘴角微翘着点了点头,转瞬又道:“哥哥是觉得一切都太容易了吗?”
纪慕人没得到萧岁温的回答,有点失落。
他转过身道:“是啊,就好像谁设了一个练武场,引我进去,让我历练,一切顺理成章,按部就班,我虽受伤,命却还在,但恐怕......已达到了那人的目的。”
萧岁温方才就有这种感觉,并且心里对那人有了大概的猜测,“那哥哥觉得那人是谁?”
“岁温应当和我想的一样吧。”
纪慕人抬着头,好像透过天花板望到了天界的某座神殿,他与萧岁温异口同声道:
“雨神。”
“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