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楚衣傻愣在原地,他想了许久没有想明白,这难道是神官之间的什么礼节?
萤火的光给森凉的夜风添了暖意,叫人舍不得离去。
“账本送完了,该跟我回去了。”萧岁温的声音撞在纪慕人耳边,纪慕人闭上眼。
他想了片刻,呼吸间全是萧岁温的暖意,许久才道:“岁温,我还是纪家的儿子。”
萧岁温道:“纪家还有另外两个儿子。”
一旁的纪楚衣回头看了一眼,全身一颤,又背过身去,环抱双手左思右想。
“再等等。”纪慕人道:“让我与祖母告别。”
这句话纪慕人说的很小声,萧岁温轻轻放开他,惊讶地瞧见纪慕人眼中带泪。
萧岁温没说别的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二,二哥。”纪楚衣半回过头,道:“那个,我就先回去了,要是回晚了,娘得收拾我了。”
纪慕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问:“你认得回去的路吗?”
“认得认得,这林子小时候我们跑了无数遍了。”纪楚衣突然想起来,小时候都是他把纪慕人骗来,又自己跑回去,故意使坏。他眼神闪躲,无意间扫到萧岁温绿色的眸子,吓得他撒腿就跑,“二哥,你也早点回来!!”
纪楚衣头也不回的跑,虽然轻车熟路,不过在夜里难免有些辨认不清,跑了许久都没有出这林子,他停下脚步,东张西望,“不对啊,怎么这么多树,莫非我跑反了?”
“是跑反了。”一阵白影幽幽从他眼前一晃而过,说话的声音像抓不住的风,越飘越远,慢慢散了。
纪楚衣心一惊。
“二哥?”他小心翼翼叫了声,又自言自语道:“我二哥的声音哪有这么阴森......”
纪楚衣害怕地抬起头,却见眼前悄无声息站了个身着白衣,头戴高帽的人,此人手持白幡,幡头铜铃无声而震。
纪楚衣吓得大叫出声,跌坐在地上。
这副装扮的人他早在话本里听了无数遍,尤其那高帽上“你也来了”四个字,是最明显,最骇人的标志,他吞吞吐吐道:“你你你,你是白无常???救,救命啊,二哥!!!”
谢必安狭长的眼中露出鄙夷的目光,他高昂着头,垂眼瞧着纪楚衣,道:“你再走几步,就进阴间了。”
纪楚衣坐在地上,向后移动:“你,你说什么,前面是阴间?那,那你是来抓我的?”
谢必安道:“抓你是阴间小鬼的事。”
“那,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谢必安眼睛朝一旁移动,盯着树后巨大的黑影,道:“我就是来提醒你一声,有些人,你动不得。”
纪楚衣立马反应过来,道:“我,我只是来吓唬一下我二哥,我不会动他的,他是神官,我,我怎么敢......”
谢必安见那黑影动了动,似乎有意离开,但又迟迟不走,他又道:“阎君再此,不得造次。”
“谁?阎王爷?在,在哪......”纪楚衣像是要哭出来了,忙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无常大人和阎王爷饶了我吧......”
树后黑影一晃而逃,谢必安看着远处,紧跟着随风而去。
纪楚衣见白无常凭空消失,更是吓得全身发抖,他跌撞着起身狂奔,好在这一次跑对了路,回到纪府,他便冲进房间,锁上了门。
纪慕人与萧岁温说了几句话,正要走,忽然间下起了雨。
两人都没有伞,萧岁温撑手挡在纪慕人头顶、
纪慕人一笑,往后退了一步,道:“这点雨无碍,你也快些回地府吧,地府事情这么多——”
忽然间,一个黑色巨影从纪慕人背后奔逃而过,萧岁温闪身到纪慕人身旁护着他,纪慕人回头,那黑色巨影逃也似的钻进林子,树林里群鸟振翅而飞。
“那是什么?”纪慕人盯着林子深处。
“不知道。”萧岁温道:“我先送你回去。”
萧岁温怕纪慕人再牵扯进什么怪事里,忙着想把他送回纪府,纪慕人忽然道:“等等,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
萧岁温点了点头:“血味。”
刚说完,林子深处传来一声少女的呼救:“救命啊——”
纪慕人立马跑向林子深处,萧岁温跟着拉住纪慕人:“你回去,我处理。”
纪慕人不仅闻见血腥味,还闻见一股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花香,他救人心切又疑虑重重,“没事,你救了人总不能带去地府,我去吧。”
萧岁温一想也是,才放了手。
纪慕人跑到林子深处,血腥味最浓的地方,看见一个少女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
他蹲下身,喊了一声,少女没有反应,但还有微弱的呼吸,纪慕人拉起少女的手臂,要把人抱起来。
萧岁温按住他的手,“你要做什么?”
纪慕人回头,道“带她回纪府,也许还有救。”
萧岁温道:“我来。”
萧岁温将纪慕人扶起来,弹指唤出一名鬼侍,那鬼侍递了把伞来,萧岁温给纪慕人撑起伞,又冲鬼侍道:“把人送去纪府。”
鬼侍点了头,就把那少女背起来,往纪府的方向去。
“岁温,我也先回去,你不用送我了。”纪慕人有些心急道。
“等等。”萧岁温叫住纪慕人,然后回头看,像是在等谁。
纪慕人跟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远处幽暗中有一火光在闪,好像一簇火苗在空中急速飞来,他还没来得及问,就见那火苗越飘越近,俨然从一个红点,变成个四道晃动的火光,而中间是一顶通体泛金的轿子。
那轿子停在眼前,四个抬轿子的小鬼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就这么水灵灵地瞧着纪慕人,纪慕人移眼看向这轿子,轿子外侧镶金,顶部坠着一串串透亮的珠子,摇晃碰撞间竟无声响。
纪慕人没敢在多看一眼,扭头道:“这太张扬了,我走回去吧。”
“天君赠的。”萧岁温无奈道:“虽然夸张了些,但方便,上去吧哥哥,雨大了,早些回去休息。”
纪慕人一想,是这么个理,那少女危在旦夕,他还得快些回去找大夫,于是抿了抿嘴,心一横,转身钻进了轿子里。
萧岁温掀开天蚕丝织的轿帘,道:“哥哥若想传话,食指扣三下就好。”
纪慕人知道萧岁温在说木令,问道:“传话不会传给别人吗?这么多送行者都有木令。”
萧岁温轻笑出声,道“不会,只有我与哥哥的能传。”
萧岁温放下轿帘四个小鬼同步蹬腿,轿子四角生出火苗,这一眨眼,轿子就消失了。
林中的雨在纪慕人走后戛然而止,萧岁温拍了拍身上的雨珠,转身道:“出来吧。”
一阵白影飘荡,谢必安来到萧岁温身前。
“为何跟着我。”萧岁温问。
谢必安声音轻飘飘道:“路遇妖物,追到了此处,正好撞见阎君。”
“你是说,我是妖物。”
谢必安锐利的目光撞上萧岁温的冷漠,当即垂眸,道:“您不是吗?”
萧岁温微怔,盯着谢必安,良久,道:“你是谁的人。”
谢必安白幡一晃,道:“您问过了。”
“可你没说实话。”
“那您就别再问了。”
林间的雨走得急,留下整片湿气,依然刺得人寒凉,萧岁温手凉,他捏了捏手指,体内血液快速流动,暖意上来了,火气也上来了。
“若我偏要你说呢。”
谢必安长睫上也沾着水,他眨了眨眼,水汽蒙了眼,他低下头,看着左手逐渐滴下来的血,道:“没有意义。”
萧岁温眼尖,瞧见了谢必安袖口处的红色,他闻见了血的味道。
他本想问谢必安遇上了什么,但想了想,改口道:“那我只问你一件,关于扶樱殿下,你知道多少?”
“全部。”谢必安不隐瞒。
萧岁温顿了顿,又问:“你可会伤害他?”
这句话其实问的并不聪明,没有一个人坏人会当着你的面告诉你“我是坏人”,但萧岁温就是要问,就是要听谢必安的回答。
但萧岁温没想到的是,谢必安竟然道明了立场。
谢必安轻飘飘道:“我不妨告诉您,就是您不护着殿下,我也会护着他,我究竟是谁的人,其实您也能猜个大概,扶樱殿下的命,就是我的命,您的心思不必花在我身上,多看看别的地方,在您不注意的角落,早已暗流涌动,您以为一场火能抓着谁?几只耗子罢了,狐狸是不会出来的。”
萧岁温没想到谢必安什么都知道,但是谢必安猜错了一点,萧岁温放的火,并不是为了引出狐狸。
他只是为了看纪慕人能不能用雨神的法器而已。
神官的法器都需要咒催动,但唯有雨神的没有咒,这一点没几个人知道,雨神的法器只要是雨神血脉,都能使用,而旁人无论如何都用不了。
萧岁温在埋酒河时便心生怀疑,雨神不会平白无故送纪慕人一只木杯,这下疑虑算是解了。
而且他在地府早已查清了禾娘的一切,禾娘无法进入轮回,是因为禾娘的魂魄并不全,在地府的只是一半,还有一半留于人间。
二十六年前,雨神遇到人间公主,两人生了情愫,孕有一子,而天界爱慕雨神的女神官不少,就有这么几位暗中联手害那位公主,雨神不想明面与几人发生冲突,于是私下分了公主的魂。
那时恰好禾娘遇难,坠崖身亡,雨神便将公主一半的魂送于禾娘体内。
禾娘醒来,雨神告知了事实,在禾娘同意后,雨神将公主体内的胎儿一同送进了禾娘体内,那胎儿正是纪慕人。
禾娘孕育了那胎儿,她又有一半公主的魂,算是纪慕人的亲娘。
萧岁温没有把这事告诉纪慕人,一是没有机会,二是,他总觉得,雨神隐藏了更重要的什么事。
萧岁温抬眼看向谢必安,道:“多谢。”
谢必安瞧着萧岁温,思忖片刻后,道:“谢什么。”
“谢你方才救了他弟弟。”
谢必安微惊,嘴唇微不可见地有了弧度,“阎君的眼睛,看的远啊。”
萧岁温转身,回眸道:“彼此彼此。”说罢他朝林子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