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步摇低头,去瞧少年扶着的牌子,上头扁着四个大字:俞家武馆。
字已掉漆。
小公主回头,她甚至还未张口问,察言观色的老内侍就已将方才调查的情况逐一禀报:这处临街店铺,原先是俞家武馆,自俞教头因故病亡后,武馆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俞夫人又常年生病,欠下不少外债,这年关还未过完,债主已没有耐心等下去,直接上门封了武馆抵债。可怜一家四口,冰天冻地,流落街头。
冯步摇竟旋起嘴角笑起来,不识人间疾苦,只觉故事跌宕精彩。
内侍絮絮叨叨还在禀告,小公主已经插嘴问出声:“他叫什么名字?”
内侍稍楞,瞥了一眼少年,赶紧禀报:“据说叫俞来安。”
冯步摇往前再迈一步,几乎下巴对着俞来安的脸,问他:“你背后背着剑,家里是开武馆的,那你会武功么?”
俞来安不明就里,十分警戒。
小公主一瘪嘴,直接就出拳砸向了俞来安肩头:“问你话呢!”俞来安本能地抬手,去遏公主的手腕,早有武艺高强的内侍上来,将俞来安双臂反扭,制得死死的。
“问你话呢!”内侍们尖着嗓子催促俞来安。
少年咬唇,磨着两排牙齿吐出一个“是”字。
跋扈的公主拍掌笑开去:“那好,本宫正缺一个影子侍卫,往后你就跟着本宫吧!”
内侍们瞠目结舌,纷纷表示不妥,却忽听见俞来安大呼道:“当心!”
话出身移,冯步摇只觉身边闪过一阵风,竟是俞来安扑过来,将她按下。他的一双胳膊遮在冯步摇头顶,替她挡了从檐上抖下来的碎冰。
凉凉的冰棱,只有一丁点粘在冯步摇身上,她觉得一点也不冷,心都要暖化了。内侍们还在反对,她却呵斥道:“住嘴!本宫去求父皇母后,他们定会答应的!”
……
从此,俞来安从一名普通的武馆少年,跃作宫内一名小影卫。之后冯步摇每回逗弄俞来安,都会想起这温暖的相遇,但现在清醒过来,那丝毫没有犹豫的出臂挡雪,并非初见既爱慕,而是……他难堪又僵硬了讨好,为了全家四口,衣食无忧吧!
再比如,每晚就寝,等嬷嬷和宫人们都退出去后,装睡的小公主却睁开眼睛,对着帐顶问:“俞来安,你睡了吗?”
没有回答。
她再问:“为什么我不能同你一起睡?”
依旧没有回应,深殿寂静如死,她气得抬高了语气:“俞来安,我知道你在!”
茫茫中终于有了回应:“殿下恕罪。”接着便是永寂的沉默。
冯步摇那时候欢喜得不得了,以为是回应,却听不懂这是不愿多生事端。
十一年前,宫中生变,冯步摇差点命丧剑下,还好俞来安救了她。她道:“来安,我害怕。”小脑袋依偎在俞来安怀里,第一次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在一起?”
他答:“眼前要紧之事,是殿下早日登基。”
冯步摇好不容易盼到登基,却朝政不稳,风雨飘摇,俞来安与她商议,私事还是待太后卷帘归政后再处理。待到太后归政,冯步摇亲政,她和俞来安的事又拖到“先待天下太平”……
……
坐在酒楼里的冯步摇深吸了口气,其实这几年,她心里正逐渐清楚,却不愿去细想:她和俞来安,没有正正当当那一天的。
这天下会太平吗?
身为天子,冯步摇再明白不过,不说西南和东南造反不断,单只北方一面,就有大大小小数十个蛮夷,哪一个不是供着哄着,提心挑担生怕他们来犯?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历代偏安,在冯步摇继位之前,就已纳贡了五十三年。
人在局中时,或是真浑然不觉,或是故意糊涂。现今出局回首,管你是不明白还是逃避,都必须直面对待。
唉,如何是好呢?冯步摇又起手摸了摸自个的“喉结”。与俞来安情缘消散,自然也有她自己的不是。但最最伤心的,是这么多年的感情,一路走过来,临到了断,俞来安没有一丝难过。
对坐的钱福瑞仍醉得不醒人事,冯步摇伸手推搡他几下,毫无反应。她再自斟了杯,可惜酒量好,全无醉意。
冯步摇便生出离意,她站起身正准备走,不远处一直盯梢的小二跑了过来,拦住冯步摇去路:“唉,客官,您这是走吗?”
冯步摇脱口而出:“正是。”
“您还没结账呢!”
冯步摇身为帝王,起居皆在属于她的禁宫,几时有过带钱付账的习惯。再则,每次微服出来,遇到这些小事,都是钱福瑞全力包办。她哪里懂得?
冯步摇指了指钱福瑞,告诉小二:“待会他醒了,自会付你钱。”
小二见得多了,可不信这一套,旋即讥笑:“呵,客官!您要是想赖账呢,就直说,何必来这一套?待会要是那位客官醒了,没钱,我们找谁要去?”小二逐渐提高了嗓音,似乎要让全楼的人都听到:“咱们这吃酒的钱也不低啦!来咱们这吃酒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瞧客官您,也穿得光鲜锃亮的,没必要吃霸王餐吧,啊?”
小二一嚷嚷,不少食客均向冯步摇这边望来。她收到那些投来的目光,不由得脸上**,略显尴尬。冯步摇低着头朝钱福瑞看去,这死太监,竟还在酣睡,这么大声都吵不醒他!
小二已经呼叫起掌柜,似乎要喊帮手来拿住冯步摇这个赖账贼。
冯步摇失了面子,捏住折扇,愠道:“够了,不会不付给你!”她快步走至钱福瑞身边,目光上下搜索,终于瞥见他腰间的钱袋。冯步摇将钱袋一把扯下,问道:“需要付多少?”她对交易买卖全无概念。
小二注视着冯步摇,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猜她不是一个会算账的人。小二便尝试着抬高价钱:“一两?”
“嗯,给你了。”冯步摇不能掂出多少是一两,胡乱抓了一把银子塞给小二。她付完便转身离去,不愿在这酒楼多待,只留下小二死死盯着冯步摇的背影,瞠目结舌。
……
下了楼,熙熙攘攘。
冯步摇一时被挤得不能自控,不知去处。奇了怪了,怎么突然这么多人?如此失礼!冯步摇防备又好奇地往前眺,原来是一户富贵人家路过——派头不小,但是冯步摇不认识。
如果认识,一定要治这家人的罪,她想。
当然也只是想想,冯步摇转瞬就将这场意外抛掷脑后。街上热闹,店肆旗飘,见此热闹,她一股自豪油然而生:啊哈,朕的江山!
冯步摇边走边看,脚步与心思一同在某家女成衣店前驻足。
女子的衣裳,百花衫,绿罗裙,藕粉的披帛,她只往里望了一眼,就凝住了目光。
不知怎地,瞧见成衣店,竟也能思及俞来安。他不就是喜欢那个小婢女能做女人么?她冯步摇也能做。
赌着一股气,冯步摇迈步踏进了成衣点。脚刚踏入,她就后悔了:不该贸然进来的,万一遇着认识的人,识破她的女子身份,整个天下都要掀波起澜。
“唉,这位公子,您是要给您家小娘子添置衣裳么?”
“嗯……咳,正是,正是!”冯步摇笑得有些尴尬,再则,成衣店的掌柜太过热情,拽了她的袖子,逾矩了。
掌柜的可没发现任何端倪,只知生意上门,卖力推荐:“既然进来了,公子捡两样再走?您瞧瞧这条,石榴裙,不是小的自卖自夸,真的是全京再来挑出比这更好的料子!”
冯步摇心道才怪,宫中莫论莲子那些凤衣,就是寻常宫婢,穿得也比这好。她口上却不由自主道:“嗯,成,这件我要了。”
“那您再瞧瞧这件?”
……
末了,冯步摇收了一大堆物拾。裙衫袜履,一应俱全。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猪油糊了心了,便问掌柜:“多少价钱?”
这回记得付钱了。
掌柜一笑:“公子,实不相瞒,您选得这几件可不便宜……”
话音未落,冯步摇便解囊付账。她想,既然不便宜,那定是要比刚才的酒款要多得多了。便掏出数锭黄金交给掌柜。
掌柜呆立原地,如若石化。
下一瞬,掌柜反应过来,对着正要出门的冯步摇大喊:“公子,您给的多了,多了!”多太多了。
冯步摇头也不回,举扇一挥:“赏你了!”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啊!”掌柜两眶微湿,眺望冯步摇潇洒背影,只感慨不知哪家佳人,如此命好,能令风流儿郎挥霍出手,博卿一笑。
冯步摇离开成衣店后,绕了三条街,拐得远远的,才敢再入一家首饰店内。她挑了两只簪子一枚花钿,材质平平,工艺自然不及宫中精湛,但一想到这是女儿家的饰物,她就禁不住将它收入囊内。
女儿家,刚想到这个词,冯步摇心底就酥.麻痒痒。
她心里其实一直有个小九九,不可以,却羡慕着,盼望着穿回女子衣裳,梳女子发髻,做俏丽佳人。
禁忌与欲.望交融,永远这么勾人。仿佛被人下了降头,驱使着冯步摇心中对自己道:今朝离宫入市,只要留意小心,应该不会有人认出她。那就让自己自私一回,瞧瞧重尝做女人的滋味吧!
冯步摇跟做贼似地钻进一家客栈,租了最上等的厢房。命店小二打来一盆热水,小二走后,冯步摇便将房门反锁上。她褪去锦袍,里衣,只余亵裤和裹胸,站在床前。回头望了眼床上堆着的裙钗,又缓缓转回头,一层一层逐渐拨开裹胸。冯步摇将裹胸布弃于地上,取巾放入水盆内,很快,巾子变得温暖透湿。
冯步摇将巾子稍微拧干。厢房里有一面近尺的大菱花镜,她一手攥着巾子,伸手触镜,铜镜竟不凉反烫,粘上她掌心涔涔的汗。
冯步摇心里跳得厉害,眉骨也跳,她对着镜子,从上至下打量自己,首先便是眼上两道剑眉。
冯步摇原本长了一双吊梢的柳烟眉,天然带三分妩媚。为了掩住女气,不得不用炭笔厚涂了既粗且浓的两道英眉,日日保持,只要有外人,便不敢洗去。这会,冯步摇取了巾子,在眉上细细地抹拭,先擦的左眉,再擦的右眉,露出她眉毛本来的形状。她再将巾子在盆里洗净,重新浸热,放于喉咙上。她的“喉结”经过特殊材质制成,不容易被掀掉,需得先经水烫了,再突发猛力,使出拨热撕皮的劲,“嘶”地一声将它撕下。喉结掷地,就像吐出多年哽淤在喉里的浓痰。冯步摇举着镜子再往下看,小小一对白兔,因为长期的挤压显得几分弱小,几分可怜。她再往下看……从来没有这般仔细而光明地审视自己,撤去伪装,冯步摇既好奇又欢心,又觉得解恨!
地上冰凉,早秋已起了浅薄寒意,冯步摇却褪去玄靴,换了绣袜,再将一双玲珑玉足塞进云头锦履里。可惜宫中那些调配上的香料没有带出来,不然将这锦履先熏一熏,便是重温旧梦,回到十一年前做女儿时。
冯步摇一抬手,触及眼角,竟有湿润。
她心里告诉自己,这都是因为高兴,再无其它。
下章男主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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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还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