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步摇握剑的手在抖,她几乎快竖起耳朵,却听不见俞来安的呼吸,能听见的,只有她自己一声快过一声,急促又焦躁的呼吸。
他临危不惧,只有她心烦意乱。
冯步摇觉得俞来安着实可恨,宁愿一死,也要同她撇清关系,不如将他杀了解恨。却也舍不得,这一剑劈下去,她与他多年的感情也就玩完了……内心挣扎,冯步摇垂下眼皮,目光随之下瞟,无意扫到剑柄上嵌着的金镶玉。金若圆盘,如日;玉似弯钩,为月。日月交相辉映,这本是天子的佩剑,她却逾矩赐予他这莫大的荣耀,只因愿日月相伴,永不分离。
冯步摇终是不愿意真的伤害俞来安,她将剑从他肩上移开,缓缓垂下。
俞来安却旋即道:“陛下这一剑,算是彻底将陛下与微臣间那一点情谊给斩断了。”
冯步摇震惊抬头,瞪大了眼睛:他怎么能这样讲?明明是她刚才顾念着情谊,放下了剑,饶恕了他!
她难受地质问:“俞来安,你说话做事……是否太过绝情?”
俞来安不缓不慢应道:“臣不是绝情,臣只是想过臣所期盼的日子。”
“你期盼过什么样的日子?”冯步摇不解。难道她给他的日子还不够好吗?俞来安本是一名平凡武教头的儿子,现在做到金吾卫大将军。贫家小户转成金碧辉煌。若非皇帝青睐,一力扶持,俞府就算是再过几十年几百年,也不够资格跻身在这琅元巷中!
仿若心有灵犀,俞来安道:“臣时刻期盼从这巷子里搬出去。”
俞来安不愿多说。他出身低微,搬来琅元巷后多遭邻里白眼,有说他无才无能全凭谄媚上位的,有说他草莽虚荣只知炫耀的,更有甚者,指桑骂槐,说有一窝鼠耗子偏要挤进琅元巷中,鼠齿咬坏了雕栏玉柱,鼠屎脏了这里的玉宇琼楼……俞来安常驻宫中,对他来说这些话没什么。但俞老夫人不一样,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难得挪动,只在附近走走,却几次被骂得没脸躲回家中,又羞又气,一哭就是半宿……
俞来安注视着冯步摇微颤的肩膀,继续道:“再有如……”俞来安停顿了下,接下来的话,其实他出口也艰难:“从前,臣以为臣与小灵之间,只是子嗣羁绊。还要感谢陛下予臣这三日,三日里,臣扪心细问,已经很清楚了,小灵才是臣要长相厮守的人。”俞来安抬起右臂,捋起衣袖,伸至冯步摇面前给她看。冯步摇眯着眼睛细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的袖口有针绣的墨绿浅草纹。她不解其意,朝俞来安蹙起眉头。
冯步摇的反应并未出乎俞来安的意料。他抽了抽嘴角,愈发笃定自己的抉择,“这只袖子,前年宫乱,陛下遇危,微臣护驾时撕破了。当时臣未曾在意,陛下您更不会在意。但是当夜臣回到家中,褪下衣物换洗。翌日起来,小灵就已为臣把衣袍洗净,放在臣的床头。臣抖开衣衫来看,破袖已被缝好,针线精湛,不留痕迹反添美迹……”
冯步摇听到这里,刚想斥责俞来安“一只袖子就把你收买了”,却来不及出口,就听见俞来安继续说:“……其实细想起来,不仅仅是一只袖子。这几年,臣每日归家,均有可口饭菜,干净衣衫。远瞧见昏灯一盏,便心生家之温馨。反观陛下,这么多年来,陛下可曾关切过臣吃饱穿暖?当然,陛下贵为天子,金躯玉体,臣本不该奢望陛下能为臣拿针下厨。”俞来安哽咽着喉咙,想着他和冯步摇相许十数年,她不曾为他做过一餐热汤热食,亦不曾为他理过一次衣衫。反倒是他,为着人臣本分,为着眷侣爱恋,倒是多次为冯步摇下厨,集市上遇着讨巧欢喜的小饰物,会悄悄买下来,进宫后偷送给她。可是好多次,她都说这是什么破玩意,看不上眼。
还有些,随手就赐了扔了。
句句实言,冯步摇一时难对。
所给非所求,所爱非所愿。
俞来安道:“臣说‘三从四德’,是有道理的。”他的眼皮动了一下,闭起又睁开,星眸如潭闪动着亮光,径直与冯步摇对视。她从他的两眸里只能读出一句话:臣与陛下,没有将来。
冯步摇脚底发凉,她摇了摇头,笑自己,刚才斥责俞来安绝情。未料到,此时此刻,才是他更绝情她更绝望的一霎。
俞来安又道:“陛下若恨我,凌迟活剐,还是一刀断头,无论陛下如何下令,臣皆心甘情愿领死。但请陛下不要迁怒臣的家人,包括灵橘。”
冯步摇当即否认:“朕为何要恨你?为何要迁怒你的家人?朕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俞来安你区区一个金吾卫,未免也太看重自己!”末了,冯步摇不忘讥讽,“你就是朕的一条……”她终究还是忍住了,未将“狗”字出口。
俞来安道:“那就好。”他挑起眼皮,淡漠道:“臣送陛下?”
“不必!”
~
冯步摇带着钱福瑞,因为是私自出宫,不敢走琅元巷正道,挑着僻角窄道斜擦着身子过去。临到巷口,遇着一丛翠竹,幽幽仍是常青。走在前头的钱福瑞赶紧加快步伐,分枝拨叶,为冯步摇开路。他口中也不忘提醒:“陛下当心,让这枝枝叶叶沾染了身子。”
“沾染了又何妨。”冯步摇说。在她的视线里翠竹晃动,光影模糊,犹若水波中的倒影般看不清。
钱福瑞咬了咬嘴唇,轻声道:“陛下,您莫为芥子之事悲切。”
“朕看起来像悲切的样子么?”冯步摇挺胸昂首,调子坚决果断,荡气回肠:“朕这是解脱!”说完摆出一番“啊,守了十几年,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寻新欢了”的表情。
钱福瑞心里无奈摇头,暂且将皇帝自欺欺人这件事放在一边,问起另外一件事:“陛下,您方才跟俞将军说的那番话……说不会迁怒俞将军的家人?”其实,三日前,冯步摇与俞来安不欢而散,回到宫中,便已下了四道隐旨:
其一,命人去调查灵橘身世,若她家中还有亲眷,不留痕迹全部做掉,一个不留。
其二,命御医调配出一剂无色无味的毒药,孕妇服后,能渗入母乳,使孕妇与婴孩俱亡。再挑选出一位武功高过俞来安,且同俞来安有仇的暗卫,只待冯步摇一声令下,便会潜入俞来安家中,将毒药掺进俞老夫人和灵橘的饭菜中。
其三,已翻出俞来安两位妹夫旧日小罪两、三天。同样只待冯步摇一声令下,便会将这罪状做大,抄他满门,全家流放。
其四,这琅元巷里里外外,已潜伏了诸多暗卫,皆是些昔日同俞来安有仇的。倘若皇帝心生杀意,要除掉俞来安,这些暗卫第一个动手,让俞来安插翅难飞。
四道密令,可令俞家老小,统统脱身不得。
……
可是刚才冯步摇面对俞来安的质疑,否认得坦荡荡呢!
于是钱福瑞一时没了主意,揣测不定冯步摇的真意。
“算了吧!”冯步摇轻轻地说,犹如感叹:“都作废了吧!”她的意思是让领了四道隐旨的人都撤了,饶过俞来安,饶过他的母亲、妹妹,还有他的女人、儿子。
钱福瑞答应道:“喏。”他心想等会回宫,传旨可要跑断腿了,正为自己可怜,忽听见冯步摇的声音擦耳而过:“言行不一了这么多次,临到最终,还是应诺他一回。”钱福瑞闻声侧头,冯步摇却已走到前边去了。他再眨眨眼,动动耳朵,一丁点声音都没有,方才的话语,好似虚无。
“唉?”钱福瑞反应过来有什么事不对劲,忙大呼道:“陛——公子,公子,那条路不是回家的路啊!”冯步摇正往远离皇宫的方向走。
钱福瑞喊了很久,也不闻冯步摇应答,钱福瑞只得跟上去:“公子,公子等等奴婢啊!”
……
半个时辰后,钱福瑞还在说这句话:“公子等等奴婢啊,奴婢跟不上,跟不上……”只不过他这会是在酒楼里,醉酗酗的,还记挂着方才皇帝硬要往这边走,寻了这处酒楼,上来吃酒吃菜。
冯步摇望着钱福瑞涨红的脸蛋,呛出泪花的双眸,直叹气——才喝了三杯,他就醉成这副模样。
冯步摇举杯道:“来,再陪我喝一杯。”
钱福瑞本能地举杯尊旨,一饮而尽,接着咕咚一声,脑袋磕在桌板上,睡个半死。
少顷,呼噜声震耳欲聋地传来。
冯步摇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气他如此废物,四杯便醉倒,好笑他模样滑稽,一扫她心中悲怆。
忆至悲怆,又不自觉思及俞来安。这会心更静了,想得也就更深入了——俞来安说,他与冯步摇没有未来,只有灵橘才是他厮守一辈子的女人。
就像树芽儿要开了花,落了粉,才会结果一样。这果实不是突如其来的,她和俞来安,也不是今日才走到这一步。
十五年前,冯步摇尚是公主,与俞来安初相识。记得那年上元随父皇母后出宫,冰雪正化,天特别冷,母后非让她外头多罩件枣红的厚袄,再加上胸前挂着墨玉璎珞。当时她觉得既老气又沉重,现在想来,能穿女装,能戴首饰,真是一种奢侈。
父皇母后登城楼与民共观鳌山,随行的她却带着几个内侍,偷偷溜下楼去,混入人群中赏灯。街市喜庆,穿街过巷都是公主在宫中不曾见的景色,她不知不觉张大吃惊的嘴,看得入迷。
忽听见前面有哭哭啼啼,四五声,好像有四五个人在哭泣。
她楞了下,立马朝着哭声的方向飞奔过去。累及身后一干内侍,不敢高呼公主,只敢一面“小姐”、“小姐”的低唤,一面为她维持街边秩序,驱散人群。
冯步摇近前,见一临街店铺,门已经被封了,上头也没有招牌,不知道是何处。一位少年立在街边冰碴地里,背上背着一把剑。他一手搀着一位重病的妇人,应该是他的母亲。他另一只手,则搀扶着一块牌子,牌子比他人还大。两个小女孩跪在一侧,拽着男孩的衣角,她们“大哥”、“大哥”的叫,边叫边哭。
“大哥,家里以后怎么办?”
那小少年咬着嘴角,面色坚毅。他转头缓缓看向妇人,抬手抹去妇人眼中滴下来的泪,劝道:“母亲勿须担忧,以后一切家用,来安一个人就赚得来。”
她是公主,见过将领名臣千千万,却觉得眼前这位个子与她一般高的少年,屹立伟岸。
今晚八点还有一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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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失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