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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福瑞端着这碗参粥,已经在御桌前踌躇了近半个时辰,再不开口,粥就要凉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您要不要食点热茶?”
冯步摇一点也不觉得饿:“中午不是吃过了吗?”
钱福瑞缩了一下脖子,真心替皇帝担心。
昨日殿上惊变,原以为冯步摇受到惊吓,会几日不能镇定下来。哪知她见着傅青竹被御医抬走后,就迅速缓过了神,先是安抚百官,继而任命陈积玉为大理寺卿,全权追查李达一案,自己则继续处理政事,有条不紊。
以往奏章多了,冯步摇总会抱怨几句,自从惊变之后,她一句牢骚都没有发。昨晚,她坚持批完所有奏章,子时才入睡。寅时醒来,今日照例举行朝会,朝会完了眼都不眨就开始批奏章,午饭时也是边吃边批阅。到未时,奏章就批完了,冯步摇却仍不休息,亲自去库房里择了一大堆书出来。茶也不饮,就在书房里读书。钱福瑞担忧她累坏了身子,亲自熬了碗参茶,她竟不饿!
“陛下。”钱福瑞轻声再唤道。
冯步摇专心致志,竟未听见这一声。
李达一案,使她意识到朝中官员的混乱,她有心整顿,却发现……没有那个能力——从前只是做一天皇上提一天朱笔,每日批完了奏章了事,似乎并未积累经验与手段,如今有心无力,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怎么下手!
因此冯步摇批完奏章后,从库房里挑了许多吏治的书,希望能从书中寻得良方。
她一页一页的细览,一句一句认真读,每一个法子都用心琢磨体会,书中说“父子君臣,父不能知其子,则无以睦一家;君不能知其臣,则无以齐万国”,她竟是深有体会,就是因为对李达这些逆臣做的事毫不知情,以至国运不振,差点连自身性命都不能保全。从前觉着枯燥、无味的书,竟这般中肯有用!
冯步摇抬头,望着成堆的吏治之书,这只是冰山一角,宫里还堆着两库房呢!
她感到后悔,还没登基的时候,太子太傅就让她读这些书。可她当时看了几句就看不进去了,哗啦啦似雪花片般把书翻了一遍,就不耐烦地喊读完了,读完了。
如果当时每天坚持读十页,一年三千六百页,十一年过去,定是精通御臣之术。
可那只是如果,现如今,她什么也不懂,想治吏,提笔欲拟旨,憋半天憋不出来。
一日不能变作二十四个时辰,她甚至心里生出几丝害怕: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陛下,御医有事请奏。”钱福瑞提醒道。
冯步摇听见“御医”二字,一个激灵,“傅青竹醒了?”
傅青竹昨日扑在冯步摇身上后,就一直昏迷,不过御医回报,说他幸运,刺进去的匕首正处在两具脏器之间,未受大的损伤。他只是失血过多,所以昏迷。
冯步摇想起傅青竹好像腿不方便,便嘱咐御医顺道为他治治腿伤。后来御医回禀,傅青竹没有腿疾,而是数年前折损武功,经脉俱废所致,这里头的玄妙,御医不能参悟,自然无法医治。
冯步摇听完,怔怔说了句:“竟然是这样。”
她下了圣旨,傅青竹救驾有功,暂留在宫中着御医医治,直至他转醒调养好后,再另赐城中居所。
这会儿御医来报,冯步摇自是激动,命钱福瑞速将御医宣进来,一番细问,果然是傅青竹已醒,转危为安。
冯步摇赏赐了御医,待他出去后,呐呐自言:“他终于醒了啊……朕要去看看他。”说着说着竟上下眼皮打架,一头栽倒在御桌上。
钱福瑞和御医同时惊慌,御医欲上前诊脉,钱福瑞却伸手将他拦下来。贴心的公公侧耳细听,听见冯步摇鼻息均匀起伏,她睡着了。
陛下竟这么困?!昨夜不是睡了六个时辰么?
钱福瑞不知道,冯步摇昨晚是闭了眼,但根本入不了眠,满脑里都是李达斩首断头,脑袋飞出来的画面。她心中受了惊吓,任是再困,都无法睡着。这会听见傅青竹已经转醒,心里好像就有什么放下了,落了地,柔软又舒服。困意袭来,竟就这么睡着了。
皇帝睡了个美妙、无梦的午觉,转醒之后,揉清醒睡眼,就去看望傅青竹了。
傅青竹暂住在宫内东侧,靠近太医院的一处殿内。因为皇帝嘱咐了要“上心关照”,殿内的地龙烧得特别旺,冯步摇一踏进殿内,直感觉脚底板要烧起来。
她吩咐内侍,“地龙别生得这么暖。”转念一想傅青竹还病着,又喊住准备去熄火的内侍,“唉,算了。”
内侍应诺,道:“傅大人正睡着,奴婢这就去唤他出来。”
“他一个伤病,怎么下榻!”冯步摇斥道,“既然睡着,就别惊醒他,朕自己进去瞧瞧。”她命人都在室外侯着,自己独自走入室内。
内里陈设雅致而简单,床前纱帐轻摇,床.上睡着傅青竹。他的脸色仍旧苍白,静谧平躺着,垂一只手,坠下.床。他的发髻散乱开,青丝如瀑,偶尔与吹起的帐纱相绊,冯步摇心底竟不自觉生出“美人春睡,不忍打搅”这四个字。她赶紧摇头,驱散邪念。
疑,等等!这个季节里怎么会有杏花?冯步摇猛然发现一侧壁前檀案上,摆着一只彩釉瓷瓶,瓶内竟插着一枝杏花。
淡粉含.春,惊鸿一瞥,将她的目光吸引住。
冯步摇再定睛一看,原来是那面壁上正好挂着一幅朦胧春雨图,画前摆一枝杏花,取杏花春雨之意,似真非真入画。
至于这个季节为何会有杏花,她认真一想:应该宫里的匠人为了应景,特地催发的吧。
冯步摇不在注意这些旁支细节,走近床边,注视傅青竹的睡容。
他的睫毛真长呀,她心中忍不住感叹道。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不愿惊扰他。
瞧得分明,傅青竹长长的睫翼颤抖,睁开了眼睛,又闭了眼。
他醒了。
冯步摇这才轻唤道:“傅爱卿。”又问:“你的伤好些了吗?”
半响,毫无回应,冯步摇却仍无一丝脾气,“朕听说你转醒了,所以来看看你。”
傅青竹睁开眼睛,看了冯步摇一眼,又把眼睛闭了。
冯步摇心想:他该不是生气了吧?
到底是她不对,对傅青竹动了杀心,累他以死自证。冯步摇想起瓶内插.着的杏花,灵机一动,走过去将杏花取出来,又拿至床前。
冯步摇当然是不肯认错的,将杏花递给傅青竹,只道:“傅爱卿,朕谢你救了朕的性命,送你一枝春杏,好不好?”
别生气了,好不好?
冯步摇本意是将杏花递至于傅青竹眼前,但那一枝杏花开有数朵,分在不同位置,刚好有一朵花擦到了傅青竹的下巴,大有她要用杏枝将他下巴挑起的迹象。
傅青竹闭着的眼皮一抖,睫翼跟着颤了颤。听得见他的呼吸,他竟翻了半圈身子,背对着皇帝继续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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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宫中御苑。
“哈哈,陛下送了傅大人一只杏花?”皇后听完皇帝的叙述,以手掩口,笑个不停。
冯步摇懊恼道:“这不是没送成吗!他把朕的花拒了。”
冯步摇方才去见傅青竹,傅青竹竟一直似睡非睡,闷不吭声。她唱了出独角戏,无功折返,途径御苑,遇见正也要经过御苑的皇后一行,帝后便相携同走一程。皇后已耳闻殿上出了事,但只听说傅青竹救了皇帝一命。具体出的什么事,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她皆不知。这会同路,便忍不住关切询问,冯步摇只简短以“你不必惊慌”带过,而后沉默着走了半程,突然问皇后,“怎么能劝人消气”?
皇后一片茫然,待冯步摇说出前因后果后,才恍然大悟,忍俊不止。
冯步摇脸上讪讪的,“莲子,别笑了。”
皇后咳了几声,生生憋住笑,脸涨得通红。
冯步摇尴尬,愠道:“朕想了,他要是再摆这副臭脸,朕就将他治罪了!”
“别这样!”皇后阻止道:“臣妾听闻傅大人在殿上救了陛下一命,虽说知恩不图报,但也不能恩将仇报,更何况陛下是九五之尊,仁德之君,当以德报怨,何来以怨报德?”
冯步摇深吸吐纳了一口气,好似冷哼。
皇后用袖子捂着嘴,偷偷在袖后笑,“一个男子劝女子消气,可以送花。但一个男子想让另一男子消气,选择送花,就……别扭得很了。”难怪傅大人会不接。
冯步摇沉吟少顷,又走了十来步,才问道:“那如果不是男子向女子,也不是男子向男子呢?”
皇后闻言,倏然瞪大了眼睛,她心含惊恐往后望去,还好,内侍和宫婢们都只敢遥遥跟着,无人靠近。皇后想了下,仍为防隔墙有耳,她含糊道:“世间情形莫过四种,男子劝女子,是送花鸟首饰,或是道一声亲亲,那女的必然消气;男子劝男子,最好是请他喝酒,一醉泯恩仇;女子想让男子消气,则应该逆反回来,说‘公子莫气,你瞧窗外颜色正好,送我一枝可好?’那男子一瞧女子柔弱娇嗔的模样,自然心软了;至于女子劝女子,就难说了。”
冯步摇好奇,“怎么难说?”
皇后道:“女子大多心口不一,两个心口不一的对至一处,真正消不消气,你是看不出来的。就是那表面上亲如姐妹,没准暗地里都还咬牙切齿呢!若是再牵扯上第三个女子,两两比拼谁的情谊浓,能恨出千百种恩怨情仇来!”
冯步摇似懂非懂点头,又重返回去琢磨皇后前一番话,问道:“照你这么说,不管是劝谁消气,都该是男子送花给女子?”
皇后坚定点头,“正是如此。”她见冯步摇脸上神色似仍未确信,忍不住道:“信了我吧,陛下你也不仔细想想,臣妾是谁,臣妾当年……”皇后表情僵住,眸内神采顿失,换做茫茫虚无。
冯步摇缓缓伸臂,绕住皇后的腰,道:“知道,梓潼当年,对朕一往情深。”这话是说给后面那些旁人听的,其实当初是个什么情况,冯步摇和皇后都心知肚明。
这位当今的皇后,未出阁时闺名莲子,是唐太尉的嫡孙女。按理说大家闺秀,理当举止端方,但这位唐姑娘却从小皮得不得了,全京城的贵族姑娘都受不住她。唐莲子十一岁时,懿旨传来,让唐莲子进宫陪伴公主,唐太尉一拍额头,老泪纵横:要全家不保啦!
哪知出乎意料,公主与唐莲子一见如故,相处异常融洽。冯步摇和唐莲子的友谊,便是自那时起的,历经十四年,坚固如磐,知晓彼此的隐秘。
冯步摇的隐秘自然是女扮男装,登基为皇。唐莲子的秘密,是她十七、八岁的时候,邂逅了河闲王的二公子冯南饮,两人花前月下,情到浓时,无媒无聘就结成了真正的夫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冯南饮突然出家为僧,唐莲子气不过,只道以后莫在她面前提这个男人。
唐莲子失了贞,亦失了嫁男人的心,正好冯步摇需要一位知根知底,能支持她的皇后。两闺中姊妹一商议,冯步摇用大礼将唐莲子聘进了宫。
……
冯步摇圈着唐莲子腰肢的臂膀在震颤,方才唐莲子忆起旧事,亦勾起冯步摇心头一层阴云:昨日殿上,李达父子本是要往外跑的,却突然折返,杀向殿上。
只因有人喊了一句“保护陛下”。
这一声喊,是提醒众将护驾,还是指挥李达去刺杀皇帝?
冯步摇暗中命人下去查了,喊出这四个字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冯南饮的大哥,前年继任河闲王的冯北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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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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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