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佳人 第14章 生变

“陛下。”钱福瑞端着御盘，小声地提醒冯步摇，该给傅青竹颁授嘉奖了。

冯步摇唇角微颤，伸手去拿那御笔，递给傅青竹。因杀意盘旋心头，她的目光竟似被牵引了般，久久萦绕在傅青竹的面容之上。

傅青竹久经剑林血海，岂会看不出她眼中浓烈杀意？

起先他弄明白当今天子是女人，诧异震惊。但转念一想，今朝三百年，开国之初倒也出过一位代夫执政的女帝，治世功绩要胜过后代许多男君，可过了百余年，对她的评价仍是毁誉半掺，最大的争议便在于女主天下……其实傅青竹以前与人聊到这位女帝，曾表过态：雌主雄主无甚区别，关键还是要看君王是不是心系社稷。

所以傅青竹心里想着，待到他日单独面圣，定要向冯步摇问明几个问题。

哪知她的杀气如此明显，他心中峨峨高山缓缓倾崩，想着：他一定要守到那个他日，不能死。

御赐之物已经递过来，傅青竹伸双手去接，恭敬垂头：“微臣谢主隆恩。”

他本就双膝跪地，此刻再一埋头，简直低到尘埃里。

冯步摇淡淡道：“如此甚好。”

朝阳已升，照进来生金色霞辉，加之殿里的暖炉近日都点了起来，又好似铺了满地春风。

冯步摇道：“傅爱卿，你抬起头来，还有一面御镜，要赐给你。”她还不准备现在杀傅青竹，先赏赐，稳住，待会百官散去，再寻机会，借刀杀人。

冯步摇将镜子递给傅青竹，他接的时候，指尖轻轻触及她手上的肌肤。冯步摇赶紧把手抽回来，嘴角抽动。

傅青竹在心中轻叹了口气，持镜的手抬着，未见收回去的迹象。他缓缓出口道：“谢主隆恩，臣心如镜，一片清澈，只为陛下所用。”

镜面朝上，镜子照着傅青竹的面貌，在他的位置上，亦能通过镜子窥探冯步摇表情——镜面太明亮了呢，她似乎心慌慌。

底下已有官员在小声非议，说这小小拾遗，竟如此工于溜须拍马，刚才还赞他是诤臣谏官呢……啧啧！

陈积玉听见前后这些议论，心急如焚：小傅不是这样的人！陈积玉一面向周遭的官员解释，一面又想向傅青竹问个明白，他怎么会出口奉承话？奈何傅青竹跪在皇帝脚下，陈积玉列班位置靠后，两人间差着很长一段距离。陈积玉只得连连给傅青竹使眼色，甚至还悄悄捏指制造了一点响声——这暗号傅青竹懂的，从前每次听见，他就回过头来看向陈积玉，可这次，傅青竹却罔若未闻。

殿下的人皆糊涂，殿上的天子却明白：傅青竹这是向她表忠心，目的不在于哄她开心，而是求她不要杀他。

可是她与他的交往太浅薄啊！连俞来安那样朝夕相处的人都能背叛，冯步摇又怎敢信任一个只交往过一天的男人？

冯步摇突然想起那碗粥来。她喝一口，他再喝一口，那一刻，她是卸了防备的。

可那是在庙里，只见方天地。

而眼前……冯步摇放眼俯视，一溜的绯色，全是她的臣子，属下。这些人里，有许多她都无法撼动。再往远望，望出殿去，是并不牢靠的禁宫，这些年已屡有刺客杀进来。冲破宫墙出去，是京城，是千里沃土万里江山，最远抵到边塞的城墙……算了，太远了，她对付这小小金殿已是勉力。冯步摇估量了下，倘若她的女子身份暴露，将发生的一切，她掌控不来。

所以不能暴露，所以以防万一，傅青竹必须杀。

还是挺惋惜的。

“陛下，臣有急事请奏！”陈积玉突然出列道。本来他打算待傅青竹领完赏赐，再向皇帝禀报的。但不知怎地，傅青竹的异常表现使他焦虑起来，竟迫不及待出列，“前日京中绿云楼发生行凶纵火案，共计死伤百姓四十八人，损坏民房九十一间，臣曾向陛下启奏过。”

“朕知道，案子有进展了么？陈爱卿，弄慢慢奏来。”

哪里能慢啊，陈积玉心急口也急，“贼人猖狂，但凡被捕，立刻咬舌自尽。臣前日、昨日，只得从贼人尸身上寻找蛛丝马迹。臣发现，这些贼人右臂内侧，清一色有伤疤。西戎武士喜在臂上纹贯熊或者苍狼，臣怀疑，这些均是西戎武士，为了避免暴露身份，在潜入中原前集体抹去刺青。”

陈积玉这一番话，引得满殿官员倒抽一口冷气。西戎可是惹不起的强敌，朝廷还纳贡着呢！

“为免再捕死人，臣今日变换法子，不捉贼人，只暗中跟踪他们。子丑之间，竟发现余下的三名贼人，全都悄悄躲进李大人府中！”陈积玉侧身抬臂，直指自己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李达！

陈积玉是个憋不住话的人，为了防人说他私下栽赃上司，陈积玉硬是憋了两个时辰，憋至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认。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臣跟在贼后，悄潜入府。见贼入后院歇息，臣不敢打草惊蛇，只得打晕婢女，扮作女子端水进去服伺。当时贼人背对着臣，不知臣的面貌，臣便捏着嗓子，用女声讲了一句西戎话。那贼人不及细想，本能应声，待他反应过来，竟不与臣交手，直接咬舌。”

陈积玉认真严肃地描述，讲到细致处，竟浑然不觉在殿上做起女子姿态，比划起来。他八尺男儿，如此作态，有些官员禁不住被他逗笑。

冯步摇呵斥道：“笑什么！”又道：“陈爱卿，你速速说下去。”

“臣藏好贼人尸身，决心继续在李府搜寻线索。”陈积玉瞄向李达，目光冷冷道：“臣与李大人共事，虽观念不同多有嫌隙，但绝无私仇私怨。臣只想就事论事，某一日，臣曾与李大人同出京办事，及至郊外，前有黄寿丹丛，我俩本可以直接分枝拨叶过去，李大人却偏要绕道远行。”陈积玉双手叉腰，“臣有好友，见多识广，多年前曾告诉过臣，西戎人的先祖被野兽追杀，差点没命，在野地里遇着黄寿丹，本欲充饥做生前最后一顿，却发现黄寿丹有治跌打损伤，止血化瘀的功效。戎人先祖被黄寿丹救回一命，从此便奉黄寿丹为圣花，不肯折损它半分。”这渊源还是傅青竹告诉陈积玉的，思及此陈积玉瞥了傅青竹一眼，续道：“自那日起，臣便对李大人的身份起了疑心。今晨戎贼咬舌后，臣为一探究竟，再扮作婢女窥视李大人更换朝服，臣发现李大人右臂也有贯熊。他、就是西戎人！”陈积玉眼往右扫，李达长子李深亦在朝为官，“李达之子，也应一并拘捕。臣恳请陛下立即下旨，就地擒贼！”日常上朝，李达毫无防备。金殿好似恢恢天网，叫李达脱逃不得！

众臣闻言，齐齐仰视冯步摇，继而又尽将目光投向李达、李深父子。

李达目光上瞟下瞟，“他、他，陈积玉，你血口喷人！”李达年近花甲，任职大理寺卿二十年，样貌也不似西戎人。他这么一说，殿内还真有不少人觉着陈积玉是在栽赃。

更兼李深附和道：“就是，我父亲一心效忠，怎么就成了西戎人？荒诞！”

陈积玉坦然道：“陛下将二李贼擒住，褪袖一看，便知臣有没有诬告！”

李达快步上前，向冯步摇启奏道：“陛下英明，切莫听信陈大人的妄言。”

李深亦道：“陛下明察，还我父亲和李家清白！”

“陈某愿以项上人头做担保，若李大人臂上无印，臣甘愿人头落地。”

李氏父子与陈积玉的语速越来越快，众人渐窒呼吸。

只待冯步摇做决定。

冯步摇道：“嗯……既然如此，李爱卿，你解袖下来看一看也无妨。”

李达闻言，目露精光，踮脚跃起，踩上二官人头，若水上踩桩，就往殿外飞。李深紧随其后。

陈积玉当即跃起，口中呼道：“拦住逆贼！”

李深却一个侧身，甩手竟从袖中飞出三枚箭镖，直冲陈积玉面门而来。而李达手一翻，寒光闪现，亮出袖中匕首——他竟私带了兵器上朝！

陈积玉不得不避让，李深却朝左右前三面，连甩出九枚镖。一时间众官中有助陈积玉阻拦李氏父子的，有抱头窜逃的，还有些恍恍惚惚挡道的……殿内乱作一团。不知是谁喊了句“保护陛下”，原来准备往殿外逃的李氏父子突然折返，李深独占殿内武官，李达则发了疯似的向龙椅扑来。

钱福瑞尖叫着，“来人护驾呀，护驾陛下！”殿内更乱了。

这状况转换只在眨眼间，冯步摇一时懵了，眼见着匕锋在前，欲往右刺，她急忙向左躲闪。双手却突然被人扣住，那人用力将她拉下，一起避向右下。而李达的匕首，明明瞧着是往右刺的，到头来却骤然多次变换，最后刺向的竟是左边，落了个空。

冯步摇低头看拉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傅青竹。他起身困难，此刻仍保持跪地的姿势，冯步摇被他拉下，好似跌入他的怀中。

傅青竹闭紧双唇，不发一言，甚至连一句“陛下当心”都不会说。

扑空的李达笑道：“好小子，老夫这么厉害的招法，你竟能看出来？”他举匕首欲再刺，“那就让老夫试试，你究竟有多高武功！”

傅青竹哪里有什么武功，只得抱住冯步摇，双双在阶上滚来滚去。金阶生硬，冯步摇的后背被膈得生疼，却也顾不得了，死死抓住傅青竹两肋，保命要紧。

李达连刺了几下没刺着，笑道：“好小子，眼力不错啊！只可惜动作太慢……”他正说着，却被忙不迭招架众敌的李深打断：“父亲，莫废话，早点结果了汉皇！”

李达闻言点头，运起全力，举匕再刺，身形变换若魅，招招刺下快狠准。傅青竹腿脚不灵，眼看着不能应对，他猛地抬臂，将冯步摇的脑袋按低，贴在胸膛之上，接着一弓身，双臂收拢，似罩般罩住她。

冯步摇被傅青竹罩着，不触及外面世界，傅青竹却挨着李达正背上一刀，直扎进肉里。李达执匕，还欲往下拉，撕剥了傅青竹，却闻“卡擦”一声，李达动作止住。

陈积玉从终于赶到的金吾卫手里夺了一把刀，先杀李深，这会儿一手提着李深人头，一手执刀，当空一斩。李达身首分离，人头横飞，血光四溅，遍洒在金阶龙椅之上。

冯步摇浑身发抖，傅青竹仍弓着上身，用肘支撑自己，以此与冯步摇空出一寸半距离。李达的匕首刺得深，匕锋从傅青竹前胸深出来一寸。正是这剩下半寸间隙，他得以完完整整护住她。

傅青竹抬起一只手，摸去后背上，反抓着匕首柄拔出。锐利的锋尖，滴滴血打在阶上。

冯步摇完全痴傻，抬头欲去看傅青竹的脸，结果他也低下头来，目光紧锁住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目光啊！淡色的瞳眸，闪着幽深的光，整张脸都阴郁得可怕。傅青竹将唇慢慢凑去冯步摇耳边，用轻却骇人的声音对她说：“臣若有心暴露陛下，就不会舍命维护了。”

傅青竹说完闭眼，身躯似纸，骤然坍塌在冯步摇身上。

冯步摇被他压着，傅青竹伤口涌出的血源源不断染在冯步摇身上。她身体原本发凉，他热血滚烫，先烫了她的心口，接着顺着袖管裤腿蔓延，她龙袍尽湿，整个人都浸在他的烫和血腥中。入鼻、入耳、入口、入心，无所不至。

“小傅，小傅！”陈积玉焦虑的喊道。

冯步摇惊惧万分，先把傅青竹推开，而后才反应过来，抓着他，“傅青竹，你醒醒啊！傅青竹 ！”有什么东西，混在血里，好像是她的眼泪。

是日，金吾卫大将军俞来安因玩忽职守罪，皇帝撤职。先禁足家中，待朝政稍安，再定其罪。

下一章明天晚上更。谢谢漫三和喵喵的地雷，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