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 第1章 chapter-01

2019年9月21日。

我叫迩洱，“迩”有着天真烂漫、惹人怜爱的寓意，而“洱”则是洱海的洱。

我向往大海，尤其是洱海。

“苍山不墨千秋画，洱海无弦万古琴。”确实是的，洱海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大理的洱海形如人耳，风平浪静时，像一颗深绿色的宝石镶嵌在云南大地上。微风吹过，海面上金光闪闪，泛起一道道美丽的浪花，妩媚动人。

我常想站在洱海边上，对着海的那头大喊，喊出我所有的不快乐和心酸。

我现在十七岁，正值风华正茂，整个世界都会围着我转。可是我忘了，我是个哑巴，生下来就是，我没有大喊的权利。

可顾医生告诉我，我只是先天性的语言障碍。我已经可以说“谢谢你”和“对不起”了。

我忘了我不停地练习了多久，可能是一天，可能是一周，一个月，一年，十年……但至少我会了。

我不喜欢去学校，因为那里有欺负我的人，我很讨厌他们。告诉了老师，她说我多虑了，是多虑了吗？

校园里总是有人说:“你知道吗？一班的迩洱是个哑巴！”

“这还有人不知道吗？他啊，天天都是一副傲气的样子，可是却总有人给他治的服服帖帖的！哈哈哈哈！就跟他妈个笑话一样！”

“就是说啊！哑巴不会说话，是不是也是聋子啊！”

我不会说话真的是我的错吗？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但我必须去学校，因为我也不喜欢回家。我不知道什么才叫家，那个小巷子里，住着我所谓的“父亲”。

他酗酒成瘾，还找了地下钱.庄借高.利.贷，只为赌.博。所以那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三岁时已经毁灭了，我想，我应该在三岁时已经死了。

那一年，妈妈离开了，我不知道她具体的死因，我只看见外婆把她的骨灰撒进了海里，洱海里。

这大抵就是我喜欢洱海的原因吧。

后来父亲没有找新房，但他也再不是我心中高大伟岸的父亲了。

我想妈妈，很想很想很想。所以我常常会在放学后，避开那些找我麻烦的人后，一个人来到这里，就这样坐着，坐到天黑。

天上的星星总是很亮很亮，可它们都好小气，不愿意把光辉分给我半点。可妈妈说，星星是不会嫌弃任何人的，人死之后都会化作星星。

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可现在我看着天上那颗闪着耀眼光辉的星星，心里暖暖的，那是妈妈吗？

2019年9月22日。

今天心情很好，捡到了一只橘白相间的猫，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它和我一样，和其他人不一样。它少了一只耳朵，叫它的话，它也要反应好久。

没关系，就叫你“小洱朵”了。小洱朵，你一定要好好长大，跟着我你可能不一定会享清福，但有我一口吃的，就一定不会饿着你。

2019年9月23日。

为了去喂小洱朵，回家晚了，爸爸又打我，好痛。

2019年9月24日。

今天班上来了一个新同学，听说他叫“迟星”。是个很好看的男生，他就坐在我斜前方，可他比我有意思多了，这让我这个本就不受欢迎的人，显得更默默无闻。

我宣布，这个叫迟星的男生，今天开始就是我的敌人之一了！

2019年9月25日。

那些人应该是不开心了，所以又打我。我没有力气还手了，只能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任他们拳打脚踢。

一个大男人还要这么憋屈，好搞笑。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警察来了”，那些人才惊慌失措地离开。

我抬头看着眼前的人，他背着光站在我面前，微微俯下身向我伸出手。

他是迟星，他就像神明一样。

今天晚上，他把我带去家里，他的父母给我包扎了伤口，还让我吃了饭。

好开心，那就像是妈妈的味道，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尝到家的味道了，久到让我以为，家里本就应该充满酒气。

吃着吃着我就哭了，太丢脸了。我听说迟星小时候来大理治过病，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妈妈走后，我常常跑去医院找妈妈，然后陪一个也叫迟星的男生玩。

大概迟星就是那个迟星吧。

2019年10月12日。

迟星在班上好受欢迎，才到这么几天就交到了好多朋友。

2019年10月13日。

小洱朵被我养胖了好多。

2019年10月14日。

今天迟星给我写了纸条，他的字很好看，秀气大方:【你也是我的朋友。】

真的很开心，我给他说了一句“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和除了顾医生之外的人说话，感觉很奇妙，身体的每处都在不断跳跃。

迟星，你知道吗？你就像我生命里的第二颗星星。

2019年10月19日。

爸爸今天喝了好多酒，好像是输了很多钱，他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我煮了面，可他全部打翻在地上，有点难过。

2019年10月20日。

地下钱庄的人上门要债，爸爸一个人颓废地瘫坐在沙发边，双眼空洞无神。我有些心疼爸爸，可门上大大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字样，让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罪有应得。

可我又有什么罪？

2019年10月29日。

我家里的具体情况被一些同学知道了，包括迟星。但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嘲笑我，还帮我捂住了耳朵。

2019年10月30日。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家里围满了记者，不知道多少台摄影机对着我拍。

我好讨厌那种感觉，好想逃……

2019年11月3日。

今天天气好冷，我给小洱朵织了一件小衣服。有点大，但那没关系，总会长大的。

2019年11月6日。

我去顾医生那开了药，好贵啊，不想治疗了。就会“谢谢你”和“对不起”也挺好的。

2019年11月12日。

今天体测，我和迟星分到了一组。

我做仰卧起坐时，刚好可以和他对视。他的眼睛好好看，泛着光的眼眸直直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丝……温柔？

2019年11月13日。

我被爸爸赶出来了，他说我专门用钱。

没办法，我去“投靠”小洱朵，它不会嫌弃我的。

2019年11月20日。

这几天身体很不舒服，感觉哪哪都疼，没有精神。

2019年11月21日。

偶然听见同学聊的一个话题，叫“同性恋”。大概就是喜欢和自己同一个性别的人，有点好奇。

2019年11月23日。

太疼了，我去看了医生，她一直皱着眉，还让我做了血检，抽了好多血，疼。

2019年11月24日。

今天是感恩节，我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有礼物，可我错了啊。

迟星给我买了礼物，是一个很普通的MP3，但这是妈妈走后我第一次收礼物，好开心。

2019年11月29日。

今天体检报告出来了，医生开了药，退烧药还有治疗急性肠胃炎的，好大一包呢。

2019年12月12日。

吃了半个月药，没有作用，依旧在发低烧，我找爸爸要钱去看病，他没理我。还好，妈妈之前给我存了钱。

2019年12月20日。

检查报告出来了，护士穿着防护服走到我身边，HIV的字样在洁白的报告单上尤为刺眼。

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了全世界崩溃的声音。

2019年12月21日。

今天，天空落了很多泪，很大很久，却略带苦涩，有人淡然，却也有人努力狂奔，有人用力拥抱……

2019年12月25日。

圣诞节，也是迟星的生日。迟星来找我玩，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躲着他。

生日快乐迟星，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2019年12月26日。

我去找了外婆，问了这个病的事情。她说妈妈之前就有，医生说我极有可能活不过三岁，可现在居然长到了十七八岁。

原来我三岁时就该死了。

2019年12月29日。

今天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问了迟星的性取向，他说他喜欢女生。

哦，我就知道，只有不正常的人才会喜欢男生。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迟星，可能是因为他是为数不多愿意靠近我的人吧。

2020年1月1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元旦节，这是属于我的十八岁。迟星约我出去玩，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很激动。

可我用短信告诉他“雨太大了，不来了。”

其实那天根本没有下雨，又好像天天都在下雨。其实那天晚上我发烧了，好痛，好冷，我不敢告诉别人，我怕他们觉得我是个怪人……

2020年1月6日。

顾医生知道了我的情况，他向我推荐了一个专职医生，那个医生姓杨，是个女医生，好有气质。

2020年1月7日。

今天考试了，发烧，胃疼。

2020年1月12日。

我和顾医生再次去见了杨医生，杨医生说院方愿意在能力范围里提供所有帮助。

这就是小说里的情节照进现实吗？但我不喜欢，我宁可不要，我也想好好活着，而不是提心吊胆地活着。

2020年1月15日。

今天学校发通知书，我没去拿，没有意义了。

2020年1月17日。

今天偶然看见迟星身边站着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很好看，和他也……很登对。

2020年1月18日。

对不起啊小洱朵，我最近太忙了，忘记来照顾你了。

2020年1月20日。

我把小洱朵带回了家，爸爸经常打它，如果是以前，我肯定护着它，让他打我。

但我现在不愿意让自己受任何伤，我怕会传染给别人。

2020年1月24日。

我告诉爸爸我的病情，他骂我，说我行为不检点，去外面惹了一身脏病，让我滚。

可是我只是想说……我没有钱了。

2020年1月25日。

今天也是除夕夜，我带着妈妈放在外婆家里的二十万，搬到了一个小巷子里。

虽然很安静，但也很安心。

2020年1月26日。

迟星给我打电话拜年了，他说我是第一个接到他的新年贺喜的人。要是以前，我肯定激动得蹦起来，可现在不一样，我还发着烧，蹦不起来。

2020年1月27日。

迟星说要陪我过节，我拒绝了，我现在这副模样不适合见任何人。

2020年2月3日。

高三下学期，过完年就急匆匆地开学了，好累；但一想到可以光明正大地以正当理由见到迟星，就好开心。

2020年2月5日。

迟星和那个女生聊得火热，年级上都在传，他们俩在一起了，我承认，我不太开心，因为我也是喜欢迟星千万个人里其中之一。

当然，我是最暗淡的那一个。

2020年2月9日。

爸爸今天找我要钱，我没给。

2020年2月11日。

疼死了，睡不着觉。

2020年2月15日。

我好想上大学，好想有自己的人生，好想光明正大喜欢迟星，好想告诉他，我喜欢他。

可是我说不出来。

2020年2月19日。

迟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疏离我了。

有点难过。

2020年2月21日。

迟星突然不理我了。

2020年2月24日。

疼死我了。

2020年2月28日。

迟星不理我也好，我这样的人不适合和任何人来往，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2020年3月3日。

迟星，我喜欢你。

2020年3月10日。

不想上学了，好痛好痛好痛！！

2020年3月12日。

疼、死、我、了！

2020年3月15日。

早点睡觉，晚安，我喜欢你，迟星。

2020年3月18日。

今天天气很好，我没有去上学，带着小洱朵去洱海边坐了一下午。

风已经有春天的味道了，但吹了一下午海风，果然晚上有点低烧。

2020年3月21日。

今天去找杨医生检查和开药，出来时碰到几个同学。他们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嘴里还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啧就啧吧，无所谓。

2020年3月22日。

今天一进教室就有人大喊“病原体来了！”没关系，我装作听不见就好，本来他们就经常这样，忍忍就过去了。

可我走到迟星面前时，他也连着往后退了一大步，迟星皱着眉眼里神色复杂。我不敢多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干净，好漂亮，可我那么脏。

座位上有好多垃圾，他们都在笑，迟星也站得离我远远的，好难过，想哭。

你也要走吗？我的星星。

2020年3月24日。

今天抽屉里多了一本《HIV科普读物》我不知道是谁放的，今天迟星一直有在看我。

虽然很疼，疼得睡不着，但迟星看我了，好开心。

2020年3月25日。

今天班上围了好多家长，他们说要我退学，不然他们的孩子会被我欺负，然后感染。

到底是谁欺负谁……

没有人帮我说话，就连迟星也一直低着头坐在座位上。他为什么总是忽冷忽热的呢？搞不懂搞不懂。

我正看着迟星，一个大妈忽然走上前推了我一把。我一个没站稳，往后仰下去，迟星忽然伸手扶住了我，我靠在他怀里。

但我不可以这样，我反应过来后很用力地推开他。迟星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又看着自己的手。我看出来了，他全身都在抖。

不开心不开心，老师让我退学，可是我已经高三了。寒窗苦读十几年，只为今朝，我不想退学。

杨医生说，按时吃药，保护好自己，是不会对生活和学习有影响的。虽然目前我的胃好像出问题了，但是我还有三年时间，没关系的，只要考上大学就好。

2020年3月26日。

疼得睡不着，一到晚上就想离开，白天又元气满满，真奇怪。

2020年3月39日。

我今天去学校，老师说我已经退学了。我爸干的，他嫌我丢人……

我不想退学，我想好好活着，我想拥有没有疼痛的青春，我想光明正大喜欢一个人，我想有成千上万种有可能……

梦碎了。

2020年4月1日。

今天是愚人节，没有上学了，开了药，杨医生送了我一个小玩具。

去顾医生那里治疗时，他让我再学会一句话，三四个字就可以，我答应了。

学什么呢？左思右想，在纸上写写画画，慌神中就在纸上画下了迟星的样子。

就学“我爱你”吧。

2020年4月4日。

清明节安康，去看妈妈了。

妈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死在三岁那场大病里，现在的我真的好痛，胃疼，头疼，心也疼。

我好想来找你，让你抱着我，一直抱着我。

2020年4月6日。

今天情况还好，我悄悄翻墙进学校，看见迟星了，几天不见他好像高了很多。不知道他看见我没有，我就远远的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2020年4月9日。

吃不下饭，想上学。

2020年5月1日。

四月过得兵荒马乱，重新翻篇，五月开始记吧。

劳动节快乐。

2020年5月3日。

听说今天是迟星妈妈的生日，今天晚上，我去他家楼下望了一眼。

那栋楼灯火通明，每家每户都透露着幸福的气味。可那些等始终不愿意把自己的光分给我一点点。

看见迟星了，他送几个长辈回家，传闻中和他在一起的女生有挽着他的手，笑盈盈地送他们回家，然后两人一起上了楼。

真的在一起了啊，祝你幸福，迟星。

2020年5月10日。

疼死了，我想妈妈了。

2020年5月11日。

顾医生和杨医生都让我去北方的专业治疗中心治疗，我还能活三四年。

我去了，节约钱，买的站票，站了好久好久，腿都麻了。我还悄悄带上了小洱朵，它很乖，不乱动也不乱叫。

三四年呢，我还能活这么久。

2020年5月20日。

治疗中心一点也不好，病房暗不见天日，从到这的第一天到现在，天天都在吃大把大把的药。

2020年5月21日。

认识了一个小朋友，才五岁，他也得了HIV，遗传。

我也是唉，我在三岁就该死了。

小朋友叫生生，生生不息的生生，好名字。

他说他的妈妈早就过世了，现在只有爷爷奶奶和爸爸。他刚和我聊完天，就去吃药，然后他的父亲和爷爷奶奶就过来看他。

他坐在家人的怀里，笑着。虽然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虽然三个家人脸上都没挂着一点笑意。

我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好羡慕，我也想让爸爸抱抱我，哪怕是在梦里，哪怕是一瞬间。

2020年5月22日。

生生给了我一大盒星星糖，他说吃药的时候吃这个就不苦了，他一直一颗药伴着一颗星星糖吃。

我告诉生生小洱朵的存在，他说他病好了一定要看看小洱朵。

会好的。

2020年5月26日。

我想迟星了，很想很想。

2020年5月29日。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睡不着觉。

2020年5月30日。

吐血，收拾干净了，不会传染给别人的。

2021年6月1日。

今天生生的病房很安静，他也没有来叫我起床，也没有来叫我带他去后花园看花花，也没有给我放星星糖。

我慢吞吞地走出病房，想跟他说:“儿童节快乐”，可我看见他的病房已经被收拾干净，护士小姐姐推着一个小车子经过我面前，尸体很小，很小。

生生，儿童节快乐。

2020年6月3日。

护士姐姐给了我三盒星星糖，说是生生留给我的。

好苦，我哭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委屈，悲伤，难过，心疼，害怕，伤心……感觉好多种情绪紧挨在一起。

哭了好久好久，哭到睡着，哭到醒来，反反复复，好想妈妈，好想迟星。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星星糖，酸的，苦的。

我会不会也会变成一具尸体，会吧，迟早会。

2020年6月6日。

今天是高考的日子，我站在窗边，远远地看着不知道哪个学校的学生，一个个走进考场，又走出考场。

本来我也应该有这样的未来，但现在这一切都成了奢望。

不过没关系，迟星会去考试，他会过我想要的未来。他会有一个光鲜亮丽，让人羡慕的未来，至少会让我羡慕。

迟星，你那么优秀，我就不祝你高考顺利了，我想你平安顺遂，喜乐无忧，我想你拥有所有人都夸赞的未来，我想你慢点忘记我。

2020年6月9日。

对面楼的大爷干瘦得像一具行尸走肉，他每天都很木讷地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把问题写在纸上，问了护士姐姐。她告诉我，大爷原本是医生，在一场紧急手术中，家属没有如实告诉医生病人具体情况。

说白了，也就是职业暴露。

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总是有人理所应当，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安全，被一些人说得理所应当。

“ 怕就别当医护啊。”

“他们不当，你来当吗？”

2021年6月20日。

大爷离开了，我住进来一年多了。

这一年我见证了好多人离开，有七旬老人，有幼儿青少年。

病魔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它站在世界的最高点操控着每一位和我一样的患者。

疼痛，恐惧，不安，难过……各种各样的情绪，每天都困扰着我。说真的，不想在这待着了。

每次一睁眼就能看见那些死去的人躺在床架上，盖着白布被推出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反反复复。

2021年6月21日。

今天下雨了，我去后院抱着小洱朵，它身上脏兮兮的，没关系，我不嫌弃它，因为我也是脏兮兮的。

小洱朵，你来到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人记住你。别害怕，让我来记住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