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不速之客弗雷泽的议论并没有持续多久。
有季宇飞牵头,苏霆做补充,今日以领袖角色出席的谢云哲和他们展开一轮氛围和谐的洽谈。
主题有三个。
第一,以谢云哲作为总负责人为前提,斯卡蒂愿意接收他领导的游民,提他们供居所身份以及工作,保障其享有和本地居民一样的权利,并承担相同的义务。
第二点建立在第一条之上,以互惠共赢为目标,今后双方将视作一体行动。
比如必要时会将原游民编入军队或其他官方机构,并要求他们保持绝对的忠诚。
至于第三点,那就涉及到含有争议的内容了。
交涉切入关键,苏罗总算肯放开点心盘,擦掉嘴角的饼干碎。
他再次掏出那串金属链。
“这是记录了三百八十二年前空间门原型物的构造图,同时也是它的碎片。”
他又复述一遍伊诺克·普莱德的说辞,很随意地将东西丢回给谢云哲笑道。
“很遗憾,我们刚做完扫描和所有检查,发现这只是一块普通的合金,成分也全是常见元素。”
听到这谢云哲垂下头,一时无言。
人们常说诱惑是最可怕的试炼,所以在不少传说与史诗故事中,邪魔总是以最美好的面貌现身,或拿着人类急求的事物作饵。
如今亲身经历一遭,他由衷感慨最可怕的不该是魔鬼。
应该是本就心怀渴望与贪图,却无力与之抗争的人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他的急切接受完全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他甚至都没想到先确定真假。
将青年懊恼的模样收入眼底,苏霆动了动唇,打破沉默道。
“但普莱德家族掌握着旧时代的机密档案,他们持有箱体研究的记录一事并不假。”
“另外,我们还是落后过去,尤其是血红王在位时的太多,所以也不能完全咬死这枚碎片是废品。”季宇飞适时接茬,“目前只能确定,凭我们的技术还无法找到正确使用它的方法。”
自认是个门外汉,谢云哲不好做评价,可他对‘差距’是最敏感的。
在他看来,如今的北军已有压制其余辖区,甚至在首都中央兵之上的实力。
如果连他们都无法破解‘箱’的秘密,那游民一方想靠自己制造出跨越空间的大门又谈何容易?
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暗忖道,控制着呼吸。
谈判实际是一种实力较量,是彼此在一条独木板上争夺空间。
双方不能都掉下去,同时又想方设法在维持平衡之际多占几步。
若其中一方拿不出底气,藏住弱势与缺陷,这张摆满点心热茶的桌上,他们口中的公正平等只能沦为奶油点缀,变得轻易垮塌,为人吞食。
“非常感谢在座各位为我解惑,但是,我仍有一个疑问。”
他开口,环视一圈最后停在好整以暇回望他的苏罗身上。
“就我个人而言,我十分乐意与诸位合作。但我清楚,我的人民当中,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不愿改变诉求。这已经是代代相传,根深蒂固的理念。”
甚至,已经成为了信仰。
原本就是来自各地的被放逐者,失去居所的他们只能将各自的祖先、习俗、所传承的文化抓在手中。
若不然,他们将会失去与人类这一种属的关联,成了为吃喝拉撒睡牵挂,随环境变化而迁徙的禽类。
而这份归属感带来的安全感,在逐年累月的漂泊和失去中疯狂膨胀,也取代着其余事物在心间的意义。
可是脚下的土地并不欢迎他们。
所以,在人群中流传的‘通过箱就能抵达另一个全新世界’的声浪日渐增强,渐渐与那份归属感融为一体。
时间来到当下,奥古斯·普莱德宣令要给跳虫游民设置通行券,开放相应的留居区域,群体中察觉此举用心险恶的人,譬如说他,即刻像野鹿嗅到猎食者的獠牙腥臭,大脑发出逃或战的讯号。
“尽管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我可以再尝试说服他们。只是,我不会拿自己与他们的未来下注。再也不会了。”
向声音里注入权威后,他仓促一笑道。
“毕竟,别说头等舱了,大部分时间有的乘客连车票都抢不到,您觉得呢。”
话音刚落,谢云哲便生出一丝悔意。
自己竟谨慎到悲观的地步,还化用了伊诺克·普莱德的理念。
可在他的视角,见证匪夷所思的起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合情合理。
生命本来就是不平等的。
物与物之间是区别,同类之间是差异,所有生命瓜分着现有资源,形成逐阶往上的强弱食物链。
只有跟‘死亡’一样宽阔也无情的存在才会对万物一视同仁。
“没错,世道就是如此。”
强有力的声音与谢云哲脑海中的思绪重合,也渐渐和白天在冰雕庭院,伊诺克·普莱德的慷慨陈词相接。
“兔子吃草,熊吃兔子,能造枪的猎人能把它们全部顿成一锅汤。”
“所以不管你们逃到哪里,最后都会变成这样,变成可有可无的佐料。”
虽有预料,当对方亲口说出鄙弃之言时,谢云哲难免心中一刺,怕冷的身体凉了半边。
即便如此,他也没移开目光。
他从那含笑的双眼里看到磅礴的野心,也有比伊诺克之流强盛数倍的高高在上,无尽贪婪。
可是,他并不抵触。
不,准确地说,是凭他的眼界完全看不到这双眼睛所注视的领域边界,也因此无法再作评判。
“归根结底,会形成这样的定律只不过是因为你们太无能了,全部都是。”
果然,剥掉伪装外壳的‘小少爷’杀伤力一骑绝尘,张口就炮轰着全世界。
他拿叉子戳进蛋糕,粗鲁地拆分夹心。
这倒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掩饰的习惯——从不按贵族礼仪就餐。
“等草长不成,兔子全死绝,熊跟猎人互相捕杀吃尽,最终的赢家还是不变。看着你们笑得合不拢嘴,拍手叫好。”
念着闲扯一样的说词,苏罗挑起一口奶油,银叉却先指向静等后话的谢云哲。
“是‘天’啊,小首领。天要你死,你不得不死。大元帅?星际海盗?持枪的士兵?不不不,这些玩意儿虽然可以成为历史,但终究上不了世界的赌桌。他们之所以有威慑力,是因为你们让他们变得可畏惧。”
考验联想和阅读理解的时候又到了。
然而此时的谢云哲要比昨天幸运。
没有威胁,没有诱骗,他的出题人同时也是他的考生,双方正进行一场同坐桌边的沟通。
他甚至确信,哪怕他也耍一回脾气拍桌走人,他不会因此受到迫害。
就像最初就送给他的欢迎语。
旅客也好,故人也罢,只要真心到访便全盘接纳……
“特莫伊。”谢云哲开口轻声道,“我记得,这在一种旧编语言中是叛乱的意思。但您看起来,似乎并未把普莱德大元帅放在眼里,请问我今天能问到您的答案吗?您到底在同什么作战。”
自此,苏罗终于把那口奶油送进嘴里。
“不急,你还走不了呢。”他意有所指看向对方上衣口袋,那里放着他让季宇飞给对方的特殊指环,同时也是这所基地的通行证。
“你现在是我的贴身侍者,试用期没过,你跟那个粗神经的小不点还想跑?起码得提前三天通知我。”
就着懒洋洋的腔调,他像午觉刚醒的大野猫打个哈欠,噙着水雾的双眼依旧机警。
“噢,但我是不会放行的。做好跟我打官司的准备吧。”
野猫又飞跳过来‘踩’了一脚。
谢云哲闻言不由得笑出声,坐着低头鞠躬。
“那,请容我再跟随服侍您一段时间了,感谢您的收留。”
他明白,这是专属他这名贵客的礼遇。
给予他充分的时间,光明正大地考量,然后再做决定。
面对这种‘傲慢’,谢云哲一点不觉得窒息或刺眼。
他们不担心他趁机泄密牟利,更不怕他未来会分道扬镳,变强崛起。
因为在他们,尤其是最独特的领袖眼里,不管其余势力是强是弱如何演变,他永远会征服全地,霸榜第一。
征服不为利益与感情,是为证明自己拥有掌握的实力,比任何一个人都合适踏平世界。
其中又夹带着一种幼稚恶趣味。
大概比起所有人丧失自我顺从,死气沉沉的局面,这位‘小少爷’更乐于看到群雄逐鹿的局面。
良性的斗争淘汰会让种族更富生命力,不定向的异变差距能造就更稳固的生态。此为自然界孜孜不倦教诲的真理。
同时,也是露出犬牙发笑,眼神似火球明亮的青年践行的理念。
“这句感谢我收了。从今往后你给我能说少说,我可不想它贬值。”苏罗敲敲桌面,笑道,“走吧,快到晚饭时间了,我饿了。”
“是,悉听尊便。”
谢云哲点头报以微笑。
这还是他成为领袖以来最欢欣鼓舞的一场谈判。
虽然耗费四小时却没敲定任何一项事宜,但结果让双方都很满意。
具体有多满意呢?
“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酣战’呢,母亲。”
“我还是第一次在床|上遇到身体如此与我契合的人,虽然他缺乏经验,但就胜在稚嫩又充满激情,简直是在复原旧时的结|合|热特质,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勾|引人。”
仿佛是刚结束一顿美餐,只着浴袍的红发男人声音微弱但振奋,竭力推荐自己发现的新菜式。
听完他的热情介绍,屏幕上的交谈对象——莫娜夫人不禁笑道。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我还以为你会选择另一个,或是两个都收下。你什么时候胃口变小——”
“瞧你说的,母亲。我日后好歹是要正式成婚成家的人,怎么能刚开始就三心二意。”
急切出言打断,眼神闪躲几秒,当下伊诺克·普莱德的反应就如一个真正坠入情网,却又不愿承认的别扭浪子。
他拉拢衣领的动作甚至让他看起来纯情了一点。
“您这次给的药也算是误打误撞,诱导出真正的发|情|期,我估计没有个六七天不会停,得看那位小少爷之后的状态。但您别担心,我会让手下的人稳住苏霆那边。”
“六七天么……伊诺,你这是准备当父亲了?”
母亲的打趣令伊诺克嘴角轻抽,他神情不自然地低下头。
深吸气思索着,他忽然一震,像忘性大的演员终于记起台词说道。
“是的,母亲,我想多留一段时间,认真处理好这段关系。这样刚好能增加我诚心联姻的说服力。”
“可是,你——”
“您也是知道的,他们对我们敌意很大。如果我太早离开,他们恐怕又会认为我是玩一玩而已。”
仿佛生怕会遭到反对,他着急忙慌抢话,连嘴里吃进一根红发都没察觉到。
“而且结合后的omega对alpha会产生依赖情绪,不管这次有没有成功让人受|孕,我作为标记者都要陪在洛洛身边。”
“我……我想陪在他身边,就像父亲对您那样、不、不离不弃、从一而终。”
说惯由虚情编织的爱语,此刻红发男人演绎的模样就如同课堂上的学生。
他被叫起来当众背诵课文,可选中的却刚好是他不熟练的片段,因此才磕磕巴巴,羞愧难当。
不过无论某人多么油嘴滑舌,总会有一段稚嫩又可爱的年幼时光。
如今看着这样的伊诺克·普莱德,他身边最有资格怀念的人——他的母亲莫娜无疑软化了眼神。
似乎在这意想不到的转折里,她还看见自己的儿子正走向另一条路。
那是她原本寄予厚望,后又因为现实落差而渐渐放弃的道路。
“既然如此,你就负起责任吧。我相信你会成为比你父亲更优秀的大元帅。”莫娜收起怀念的神色,带着点揶揄催促道,“这时候把你叫出卧室是我欠考虑了,你赶紧回到那孩子身边吧,记得准备些补充液,别累垮人家。”
“是,多谢母亲您教诲,还有,父亲那也托您帮我问候一声。”
“放心吧,我等下就去见他了。你记得照顾好自己。”
以此结束交谈,莫娜主动切断通讯。
但其实,只要她再多留意一点,交谈时间再长久些,她或许就能发现‘谎言’的这块蒙头布暴|露的线条。
就比如伊诺克微白的唇色,中途飘忽的眼神,还有他无比干净,除了胸口淤青、头上肿包就无一丝欢|爱痕迹的身体。
通讯器的屏幕暗下,倒映着他不安与愤怒交织的脸庞。
“这样、可以了吧。”他咬牙切齿地质问对面。
那边既不是空气,也不是母亲的虚像。
而是翘脚坐在椅中,食指转动他军帽,笑得像个恶霸的叛军之首。
整整半个月对他示好,向他亲近,为他茶饭不思又欣喜若狂,仿佛这一生非他不可的小少爷苏洛。
现在该叫苏罗了。
“当然可以啦,伊诺克阁下。你的说谎能力是大众公认的尖端水准呢,比你扫兴的前|戏技术绝妙太多。”
若非真实发生,伊诺克很难相信,这个贬损他的青年和不久前才勾住他脖颈,缠着他的腰胯,双眼含情面含春将他带上床的人是同一个。
并且,也是能一击放倒他,又带着一伙野兽士兵出现在他眼前的怪物。
那十二人一字排开靠墙站立,手边没有任何武器。
但他们睥睨着前方,眼珠浑圆而清澈,每一双都如同狮群领袖的眼眸,天然透着凶狠和坚毅。
同他们相比,以魔鬼训练栽培而出名的首都精锐简直就是虚张声势的小猫崽。
这十二个家伙以一敌十,不、以一敌百都有可能。
“我的人呢,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都自身难保了,伊诺克·普莱德还是不死心地追问。
如果不是刚醒来时全身都被扒光了,他肯定会找机会反扑。
看来他倒也不是完全的军事废物,明白‘人质’的安危才是今后交易的关键。
岂料苏罗前倾几分,完全是一副爱弄哭玩伴的坏小子嘴脸。
“哎呀,你放心,他们好着呢。你也马上就能去见他们啦,高兴吗?”
“……”
伊诺克顿时愣住,脸色在沉默中愈发苍白。
但他还是不相信这群蝇营狗苟胆敢威胁他,背叛他的父亲。
那就相当于跟十个总管辖区作对啊!
靠椅上,苏罗对神情板滞的男人笑得前仰后合,而他果然要比坏小子刁钻多了。
笑够的他起身,将漆黑银边的帽子反扣到自己头顶。
全场只有他没着军装,一抬手的动作却有绝对的支配魄力。
“我猜,少校您逗留了半个月,应该也玩腻我们的小小斯卡蒂了。我思来想去,终于给你物色到了一个最适合的终点站。”
随着他的话音,左右各走出一名士兵。
其中一员拿出叠好的衣物,正是北军基地里列兵的土黄制服。
察觉其意图,尊为少校的红发男人脸彻底黑了。
“你!你凭什么——”
他的叱问声变成一团棉花堵住喉咙。
都怪那半个月里毫无破绽的演技,现在他仍潜意识将‘怪物’与那性子简单,身姿娇柔的omega小少爷联想在一起。
所以,当拥有淫|靡之色的青年收敛笑意,龇牙瞪眼时,他就像被魔鬼欺骗的良民,在对方暴|露原貌后一味地颤栗。
“您曾说,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头等舱的位置也在一开始就订好了价格。但您怎么敢认定,您就能一直是人上人,坐的是贵宾席?”
“你怕不是忘记了,车最初也是人设计并创造出来的,货币的概念也是由人构建流通起来。而不是哪位神揉了揉石块泥巴,丢到人间赏给你们的。”
怪物吐出人言,掰正军帽,不屑于看着他说完,而是如唱歌一般悠悠拐出门口,只留下令他火冒三丈的嘲弄。
“现在来到全新的,也是最适合你的位置,那我便祝你——新的一天将阳光灿烂,笑容常在呢,杂兵伊诺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