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芳宁模糊的记忆里,总觉得小时候桐姨娘曾对她还是有过好的。那时候桐姨娘会对着她笑,会抱起她跨过门槛,会为她穿衣,为她梳头……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桐姨娘的眼里就只有弟弟了。不,或许在那之前,当桐姨娘挺着大肚子在丫鬟的搀扶下靠坐在榻上时,她好奇地伸手想摸一摸桐姨娘的肚子,却被桐姨娘重重地打了一个巴掌。
那时芳宁才刚两岁,被打得摔坐在地上,鼻子里流出血来,又痛又惊之下,她大哭起来,然而却没有像从前一样得到桐姨娘温声细语地劝慰,只是很快被奶娘抱了出去,接下来好几天都没能见到桐姨娘。
那时的芳宁还以为桐姨娘就是她的亲娘,虽然她还不太明白为什么被打,但是却明白了娘不喜欢她哭,若是哭就可能很多天都见不到娘。
很快,桐姨娘生下了周琮,成天抱着周琮,对芳宁是看都不看一眼。有一次桐姨娘抱着周琮,周琮刚刚睡醒鼻子里吹了个泡泡,逗得桐姨娘咯咯笑个不停。
桐姨娘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待芳宁好些,芳宁见弟弟逗得娘亲开心,好奇也想看一看,她踮起脚远不足够,看桐姨娘开心便大胆地轻轻拽了拽桐姨娘的裙摆。
“娘,我也想看看弟弟。”
然而桐姨娘却厌恶地叫道“滚开!别碰我!”并且一脚将芳宁踢开。
又瘦又小的芳宁几乎被那一脚踢得飞出去,疼得满地打滚,可她还记得桐姨娘讨厌她哭,硬生生把哭声又憋了回去。
然而桐姨娘仍旧看都不看她一眼,甚至抱着周琮离远了些,高声叫奶娘进来把芳宁带走。
芳宁胸口的伤用了一个月才渐渐淡了,但那伤其实只不过是从表面上一点点渗到了骨肉里罢了。
事情发生得次数多了,芳宁渐渐不敢再奢求什么,但她仍总是挨打。特别是跟着父亲一起从祖籍回到京城之后,桐姨娘打她打得更加厉害。不过桐姨娘总是掩饰得很好,从不打她的头面,即便打得重了些,也不过是报给太太说她“染了风寒,需休息几日”。
太太本就厌恶桐姨娘,对桐姨娘的儿女她不下黑手就是好的,哪里有多余的关心。所以即使周琮只是略微打了个喷嚏都闹着请大夫、而芳宁“染了风寒”卧床小半月也从不请大夫,即使如此,太太也是从不关心的。
知道芳宁总被打的只有她的奶娘,但她是桐姨娘的人。她不仅不帮她,甚至还嫌她总受伤生病甚是烦人,不仅不照顾她而且嫌她晦气径自回自个儿家住,芳宁病得再严重,渴了饿了也得自己爬下床爬到桌边去吃喝,若是动弹不得,那就只有饿着。就是在她健康的时候,奶娘也在桐姨娘的默许下,常常磋磨她。
奶娘不管,也没有小丫鬟,洗衣叠被、洒扫擦桌,还得给奶娘捏肩捶腿,她从不会到会,渐渐成了惯常做的。这些都是小事,她自己的事可以自己干,可每日从大厨房领了饭都是奶娘先挑了吃过才端给她吃,若是她在什么人那寻了不开心,更是学着桐姨娘拧她一下、打她一掌发火消气。所以如果给奶娘捏肩捶腿可以让她不折磨她,那她也可以做。芳宁人小体弱奶娘打她掐她,她躲不开逃不掉都只得受着,因为就算告到桐姨娘那,也不过是再得几个巴掌罢了。
后来回了京,太太说家里的小姐都有贴身丫鬟,但桐姨娘没有要太太的人,把她自己身边僭越多了的丫鬟给了芳宁,于是磋磨芳宁的人又多了一个。
等芳宁长大一些之后,日常的打骂她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桐姨娘就又有了新招,比如雨天淋雨、雪天罚跪什么的,就像是希望她死。但芳宁虽然三灾两病的就没多少好的时候,但竟也都挺了过来。
跪在雪地里的时候,她甚至还隐隐约约地记起很小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他们还在祖籍老宅的时候,似乎她曾和一只小狐狸交了朋友。小狐狸一开始只是坐在墙头看她,后来渐渐也跃下墙来和她亲近玩耍。那时桐姨娘待她还好,她应是与桐姨娘说过,但小狐狸只在她独自一人时候才会现身,别人一次都没见过。后来某天起小狐狸就再也没出现过,渐渐地,芳宁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这么一只狐狸了。不过即使是假的,只要一想到自己曾有那么一段快乐的时光,似乎身上也就没那么冷了。
芳宁的生命力之顽强,不知是不是见怎么都弄不死芳宁,桐姨娘终于歇了心思。而与此同时,芳宁却早已摸清了桐姨娘的喜好,精妙地避开了所有雷区,还能小心翼翼地讨好她,渐渐地桐姨娘偶尔也对芳宁有了点好脸。而此时的芳宁,也不过才六七岁而已。
然而芳宁的这一生,这短短的一生,充斥着的全是嫌弃、厌恶、轻贱和漠不关心,如果偶然有人突然对她好一点,那么那人八成别有所图,可即使如此,只要有人对她笑,她总是会忍不住迎上去,妄图汲取那一点点虚假的温暖。
刚回京城的时候芳宁还只有五岁,那时她才知道原来桐姨娘只是父亲的妾,父亲的正房妻子这些年一直流在京城侍奉祖父母。五年前,父亲回乡赶考,因屡试不第便多住了几年,京城繁华,祖籍偏僻正好闭门读书。五年后父亲终于中举,可以回京参加春闱,这才带着他们回来。
第一次见到太太的时候,太太激动得热泪盈眶地迎接了父亲,看到桐姨娘他们三人时虽然脸上也还带着笑容,但眼里全是冷意,芳宁早已经学会察言观色,本能地就有些惧怕太太。
不过太太虽然不喜欢芳宁,但毕竟只是个庶女,碍不着她什么,所以见了也当没见一样。太太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周琮这个庶子,不过周琮被桐姨娘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太太一开始也不好下手。
直到有一天周琮不知是吃了什么,突然开始上吐下泻,看上去很是严重,不过看了大夫之后倒是很快就好了,父亲只当是周琮的奶娘和桐姨娘照顾不周,但桐姨娘认定是太太下的手,只是她也没什么证据。
后来每次周琮要吃什么,桐姨娘就让芳宁先吃一点看看,若是没事那就当赏给她了,若是出了事正好可以用来扳倒太太。
那阵子是芳宁在桐姨娘那吃的最好的一段日子,她跟着奶娘一直吃不饱,还以为是桐姨娘终于想起她来了,虽然也只能吃几口,但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太太终于还是下手了,芳宁中了毒,当然面上不过是食物中毒而已,但其实那药量就是成年人也可能扛不住,然而芳宁又一次挣扎着活了下来。
她能活下来,连大夫都惊叹不已。大夫只说是食物中毒,但又当众表示芳宁过于瘦弱,问是否为体态不愿吃饭才至如此,连外面贫苦人家的孩子都比她壮实。
大夫的话虽然委婉但大家都听得分明,太太面上无光,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还能饿到孩子。不过太太也敏锐抓住了事情的关键,在一般吃食上她是绝没有克扣过任何人的。于是桐姨娘指责太太想毒害她的孩子,太太则反制其多年虐待亲女、这次八成也是她自己下毒想嫁祸主母。
桐姨娘只是个姨娘,并没能抓住太太什么把柄,依仗的仅仅是芳宁中毒这件事。而太太则不仅指出芳宁长期挨饿,而且还让手下丫鬟借照看芳宁的由头查看过,芳宁身上有伤,而且伤势新旧不一,有的甚至留下了经年累月的疤痕。
父亲对芳宁的遭遇很是冷淡,只教太太看规矩处罚便是。倒是这事闹得太大,叫主院的老太太知道了,发下话来,让太太对庶出的儿女也要多上心。于是这一番下来,太太下手的目标虽然没有达成,但还是让桐姨娘败下阵去。父亲本就觉得桐姨娘不够年轻漂亮了,自此以后更是很少到她房里去了。
有了老太太发话,桐姨娘没法再像从前一样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周琮和太太接触,但也正因为有老太太发话,太太也不敢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的下手了。不过,还有一个突破口,那就是芳宁。
太太彻查了芳宁时常“生病”的事,立刻就查出了她奶娘和贴身丫鬟的恶行,将她们打了一顿之后发卖。这一方面可以剪除桐姨娘的人,另一方面还可以安排自己的人过去。
芳宁此时已经十岁,太太的女儿七八岁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小跨院。但他们三房的这座院子本就不算宽敞,另一个跨院她还打算留给自己的孩子,于是在正屋后面的罩房里给芳宁隔出个院子来。
芳宁搬到了新的住处,有了新的嬷嬷和贴身丫鬟,她知道她们都是太太的人。但好的是,她们虽然言语间有些轻慢,但总不会像奶娘她们那样打骂作践她,甚至就连屋里的活也不用她自己动手了,芳宁的日子总算是真的好起来了。当然坏处也是有的,就是嬷嬷和丫鬟们总想撺掇她和桐姨娘作对,以及对付周琮。
自从搬出来之后,桐姨娘反倒是对芳宁好了起来,时常给她送点吃食,还亲自给她做了身衣裳,这是从前芳宁想都不敢想的。芳宁知道桐姨娘的算计,但即使知道、即使仍记得从前发生了那么多事,但桐姨娘总归是她的亲娘,她心里仍旧舍不掉那一丝期待。
更何况,芳宁心里很清楚,太太之所以抬举她,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对付桐姨娘。若没有桐姨娘,太太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太太想利用她,没关系,她反而通过太太给的丫鬟嬷嬷打听清楚了太太的喜好,除了不肯害周琮和桐姨娘之外,她很快就摸到门道,总能投太太所好、解决太太的烦恼,甚至有时候只要太太一皱眉,她就知道该怎么办了。渐渐地太太甚至都有些喜欢她了,在不损害自己儿女的情况下,也会给她一些好处。
芳宁拼命地努力,一边讨太太欢心,一边还要想办法避开太太的耳目帮闯祸的周琮解决麻烦,只要能帮上周琮,桐姨娘也会露出真心实意的笑脸。
芳宁也想过讨父亲喜欢,但少有的几次接触她却发现,在父亲对她一脸冷漠的表情之下,似乎隐隐之中竟还有些似是愤恨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芳宁本能地觉得危险,渐渐就也故意避开了父亲,不再想讨他喜欢。
花了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痛苦,芳宁在府里的日子好不容易才好了起来。她也想过争取姐妹们的喜欢,不过相比于其他庶女,她们都有自己的姨娘疼,但她没有,她必须得自己争,也确实争得了庶女第一人的位子,她不能让,这样的矛盾不可调和,所以也就放弃了。至于太太亲生的两个嫡女,芳宁也下功夫努力过,但却好像反倒让她们更讨厌她了。
芳宁比任何人都努力,花更多时间、下更多苦工拼命做到最好,但在没必要的时候,她也韬光养晦,只露出五成中庸的模样。在别人看来,她花了那么大工夫结果却只不过是平平,太太和嫡妹倒是都很高兴,只有嫡姐却是冷笑讽她“汲汲营营、心思深沉,是为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