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蒂亚皇后与菲利普国王争吵时,白雪也在场。
国王捂着被扇肿的脸跑开之后,白雪问克劳蒂亚:“为什么你不同意我的婚事?”
“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能早点嫁出去?这样你就可以早点摆脱我了。”
克劳蒂亚烦躁地瞪了她一眼。
“别说这种傻话,我从未觉得你是我的负担!”
“你的终身大事不能如此草率……那个王子,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能跟他结婚。”
“就算你非要跟男人结婚……至少,我得给你挑个好男人。”
白雪眼中的希望之光再次熄灭。
欠她的道歉,从咽喉处滚回了肚子里,潜伏已久的委屈,趁她脑子不注意,跑出了嘴。
“所以你还是想尽快摆脱我。”
“我离开了,你就少了很多麻烦,对不对?”
克劳蒂亚用力地一拍桌子,说话声比桌子的颤动还响。
“我是你的母亲!一个母亲操心女儿的婚姻大事,再正常不过!”
“你不该这么恶意揣测我……你不该!”
见她如此生气,白雪竟有些得意。
克劳蒂亚还是很在意她看法的嘛。
但她更为她在“母亲”一词上刻意加重音而感到烦闷。
母亲,多温馨的词。
——假如不是用在眼前这个人身上的话。
“好吧,我的——母亲!请说说您给我准备了什么绝世好男人?”
“如果是像我父亲一样常年不回家的,那还是算了。”
“我可不想变得像你一样,整天独守空房!”
白雪赌气地如此回应她。
克劳蒂亚脸色一沉,但很快挤出一个微笑。
“白雪,你父亲也没那么差,除了不爱回家,从未亏待你,样样给你最好的。”
“要知道,天底下许多男人不仅不爱回家,也给不了家人优渥的生活。”
“我给你挑选的男人,当然都是最好的。因为你值得最好的。”
她拿出一本画册,翻开来,滔滔不绝地为她介绍。
“蒂莫西王子如何?他虽然有些木讷,但学识渊博,品德也比菲利普王子好得多,从未有那些肮脏的花边新闻,他也很喜欢小动物,跟你应该有共同话题……”
“威廉王子除了发量有些缺憾,其它条件都很不错,文武双全,还会多门外语……”
“罗尔德王子比他们都要英俊,富有,还是个大航海家,可以带你环游世界呢……”
……
克劳蒂亚说了半天,白雪只是冷淡地敷衍着。
“就这?懂得还没我多呢。”
“就这?才艺完全不如你。”
“就这?我看也平平无奇。”
……
最后,克劳蒂亚愤而把画册扔到一边。
“白雪,你不能为了跟我赌气,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你总是要跟男人结婚的……你不能一直这样,随意否定所有的男人!”
白雪比她更怒。
“我说过了,跟你说了很多遍,我根本不想跟男人结婚!”
“……可是你根本不听!”
“我以为你跟别人不同的……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你们都不在乎我的真实想法,只想快点把我打发掉!”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在意我跟谁结婚?反正我已经决定遂了你的意,早点离开这个家了!”
这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克劳蒂亚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当她再抬起头时,目光就像一个真正慈爱的母亲那样。
“亲爱的白雪,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我不该让你觉得我急着抛弃你……”
“让我给你办一个选婿大赛吧!我们抛开家室,财富,选一个你最喜欢,也愿意为你留在这个王国的人……”
“我不会逼着你很快结婚,会给你们更多时间培养感情,直到你愿意……”
白雪气得差点把头发扯下来。
“不必麻烦了!”
“你要是这么喜欢男人的话,尽管去找他十个八个的,不要硬塞给我!”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都说了什么混账话?
那么多人都造谣克劳蒂亚是个淫邪的女巫,趁着丈夫不在,经常跑出去纵欲,甚至在荒野召唤恶魔,与之放浪……
克劳蒂亚已经承受了许多不该承受的。
而她,蒙受她的照拂长大,怎么能加入那些恶心的人……成为伤害她的一员?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雪扯着克劳蒂亚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认错。
“我、我是气昏了头才……但我知道,就算再生气也不该说那样的话……”
“你罚我吧,骂我吧,打我吧,只要你能解气……”
克劳蒂亚轻轻推开了她,转过身去。
她深深地呼吸,再次开口时,声音除了有些疲惫,听不出什么异样。
“我怎么会怪你?……你只是还小,还不太懂事。”
“但是你也该成长了。”
“……帮你找个好男人,组建家庭,一起成长,就是母亲的责任……”
白雪忍不住将她桌子上的杯盘镜灯都打翻在地。
她的叫喊比那些碎片还尖锐。
“我真的不明白!你自己的婚姻也不幸福,为什么执着于让我也结婚?”
“……如果成长必须要这样,那就让我一直幼稚好了!”
克劳蒂亚转过头来,见白雪被飞溅的碎片割伤了手,急忙朝她伸出手。
但是在即将触碰到她伤口的那一刻,她又缩回了手。
“别这样,白雪!”面对白雪质询的目光,她又拿出母亲的威严呵斥她。
“伊娃不会想要看到你这个样子!”
白雪逼近半步,在她耳边发问。
“是因为承诺,对不对?!”
“你非要让我结婚,是因为对我母亲的承诺吗?”
白雪不觉攥紧了拳,伤口崩裂开来,疼得她轻嘶一声。
伊娃转身冲向她的药柜。
“……别说别的了,治好你的伤要紧。”
这个态度,在白雪看来,就是默认了。
治好了她手上的伤,就想把此事揭过?
没有那么简单。
她在给她心里的伤撒盐。
克劳蒂亚当然在意她,可是对克劳蒂亚来说,死的承诺比她这个活人重要得多,因为那是对伊娃许下的承诺。
伊娃或许是为了她好,但她并不了解她。
克劳蒂亚也是!
白雪打翻了克劳蒂亚拿来的药箱,用那只流血的手抓着克劳蒂亚的手腕,让自己的血流到她手上。
她完全想起来了……也不想再逃避了。
两个月前没有问出口的,她现在必须要问个清楚。
“她是你的什么人?!比起爱我,爱父亲,你更爱她,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对不对?”
“……那我呢?!我对你来说,又算什么?”
她攒了两个月的勇气,问出了出生以来最出格的问题。
她只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不想让那把悬而未决的剑一直折磨她。
那天晚上她回应过她的,虽然只有短短几瞬,但她确实回应过她。
为什么?是纯粹的本能反应,是把她当成了她生母,还是……
但克劳蒂亚还是含糊其辞。
她蹲下来,用一只手捡起药箱,打开药箱,帮她涂药。
“白雪,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也能猜到真相……我就不细说了。”
“有些事情,伊娃不希望你知道得太清楚……我也是。”
“不管怎么样,你要相信,我对你没有恶意,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给你想要的。”
又是那样……虽然声音柔和,给她上药的手,仍然是一双冰冰凉凉的手。
果然是那样,只有把她当成伊娃,她的身体,她的触感才会变得温热吗?
可是为什么……她的罪恶渴念还是没有被冻结,依然面向她,肆意乱长呢?
不……或许那也并没有那么荒谬。
小公主的旖旎绮思被温柔细致的抚摩和药膏的清香助长着。
母亲给不了的时间,父亲给不了的热爱,她都可以给她。
她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用另一种方式报答她又如何呢?
她现在固然是她名义上的母亲,但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不是。
天底下离婚的夫妻那么多……
只要她愿意向她走出一步,她就愿意排除万难,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
“如果,我想要——”
白雪捉住她正欲抽离的指尖,抬起眼,将她现在炽热的体温,连同灼烫的目光与话语,传递过去。
可是最关键的那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
克劳蒂亚抽出手,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你想要什么,我当然都会给你。毕竟,我是你的母亲。”
现在,白雪的心比克劳蒂亚的手还要凉。
她还是拒绝了她,用一种最体面最安全,也最让她痛恨的方式。
半步也不肯迈向她。
她还认真地对她说那些陈腐讨厌的话。
“你还小,或许因为一时新鲜,一时冲动,一时迷惑,做出错误的决定。作为母亲,我的责任就是让你冷静下来,回到正途。”
“把王子们的资料册拿走,仔细看看,好好挑选,不要因为跟我赌气就错过适合你的人。你看上谁,我都有办法让他跟你结婚,对你死心塌地。如果这里实在没有你满意的,你再来找我,我用别的办法帮你选个好丈夫。”
白雪笑得戏谑:“你说你能让我爱上的任何人都爱上我?我不信。”
“我听说,爱与死亡是世界上最不可控的事……我不相信你能控制。”
克劳蒂亚一脸笃定,眼中的光芒比她的紫宝石戒指更亮。
“我可以!”
白雪指着窗台边伊娃的画像质问:“那为什么她还没有活过来?你不是一直希望她复活?……要是你真的会巫术就好了!你干脆把我的命还给她好了,这样,你就可以一直和她在一起,我也不用来到这个世上受苦……”
“闭嘴!”
伊娃尖叫着,甩了白雪一巴掌。
她抖得比她那晚被她亲吻时还要厉害。
“不许……不许说这样的话!”
脸是麻木的,心是了然的。
克劳蒂亚还在痴想伊娃会复活。
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
她为什么要蠢到去挑战她的底线?
在克劳蒂亚面前,她总是显得如此愚蠢。
白雪把碎掉的自尊和眼泪一起往肚子里咽,闷声跑走了。
克劳蒂亚没有去安抚白雪。
她去菲利普王子那儿大闹了一场,撕毁了白雪的父亲菲利普国王与之订下的婚约。
然后她开始举办各种宴会,邀请各国的适龄男贵族一批批地来参加,好让白雪挑选。
这些人,有些白雪见过,有些没见过,但对她来说都一样——她不感兴趣,只想离开。
可是光彩照人的白雪,即便冷淡疏离,也吸引着许多贵族前赴后继地来求婚。
为了让他们尽早死心,她出了一道难题,表示谁能解开,她就选谁。
“给我找来世界上最美味动人也最难以下咽,最昂贵难寻也最唾手可得的东西。”
无论他们给出怎样的回答,献上怎么的东西,她都说不对。
其实她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只知道错误的人,说什么都是错的。
白雪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求婚者,但每到晚上,仍然专注地绣着她的婚服。
忠诚的侍女露西,对此感到害怕。
“公主啊,你这是在干什么?”
“你没看上任何求婚者,却如此用心地制作婚服,究竟是为什么?”
“暗红的缎子质感高贵,但似乎不适合当婚服,它像是凝固的血,十分不祥。”
“你绣的黑天鹅,并不是常见的款式,它有什么含义?”
“那些紫水晶,它们固然十分美丽,但看起来有些冰冷,或许你该考虑换个颜色?”
“公主啊,求你回答我,不要一言不发。你最近真的很奇怪,好像总是灵魂出窍,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还会对着空气发笑。”
“是否我说错了什么,是否我做错了什么?是否你……跟我提过的那个朋友,最近又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让你无法释怀,逐渐疯狂?”
白雪确实在酝酿一个疯狂的计划,但她不能让露西知道。
除了她,任何人都不会提前知道这个计划。
如果她和克劳蒂亚名义上的母女关系让她觉得痛苦,克劳蒂亚又不愿放弃当她的“母亲”,那么,她不当她的女儿就好了。
如果她不想为难自己,勉强跟不感兴趣的人结婚,又不想让履行“母亲”职责的克劳蒂亚为难……那么,在婚礼前“去世”就好了。
她已经暗中选好了一个地方,偏僻,静谧,优美,附近还居住着她可爱的矿工朋友和动物朋友,可以接应她。
那里非常适合安放她为自己设计的带暗门的水晶棺材……她会在躺进去之前,做好自己的丧服,也是婚服。
如同凝固之血的暗红色,是克劳蒂亚头发的颜色,幽暗神秘的紫色,是夜的面纱,梦的心脏,是她的眼睛,在无数个夜梦中点燃她的渴念……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婚服颜色了。
漆黑优雅的黑天鹅,昂着高傲的头,随时会振翅而飞,将她甩在身后,多像穿着黑袍的克劳蒂亚……如果人的灵魂会变成动物,她的灵魂,应该就是一只黑天鹅。
把她的灵魂绣在婚服上,穿在身上,她就不会再飞走了。
白雪还悄悄地收集有着克劳蒂亚气息的东西,把它们缝进自己的婚服里,就像……她一直都拥抱着她一样。
她掉在地毯上的头发,跟她的头发一起,交织成细绳,化为心口处的一把锁。
她废弃的枕套被剪碎,分散到各地,变成一朵朵云,或在天上,或在水里,或在她袖口,肩头,动动手就抚摸之处,低下头就能亲吻之处。
还有她扔掉的篮子,坏掉的发带,遗失的扣子,都是她的宝贝……她将它们分散,重组,融为自己杰作的一部分。
克劳蒂亚不会知道这些的。
这是独属于她的甘甜秘密。
她会把这个秘密,连同对她无法说出的爱,一起带进棺材里。
如果克劳蒂亚在她的棺材前哭,她将在里面偷笑。克劳蒂亚让她哭了那么多次,也该还她一次。
如果克劳蒂亚不来参加她的葬礼,或是在葬礼上十分冷漠,那她正好可以彻底死心。
……总之,等到葬礼过后几年,大家都忘记了她,也没有谁再为她困扰,她再挑个好日子“重生”,换个地方重新生活。
真是个美妙的计划。
白雪对此非常陶醉。
但这个计划,在完成了一大半时,出了点意外……让她不得不做出更多疯狂的事。